10、第十章

一路上苏和担心陆家硕会动手,其实都是多余的,此时陆家硕比苏和还要镇定,甚至连苏和都闻得到的呛鼻酒气,也都被陆家硕忽略掉了。他用手轻轻揉了揉陆蹊转的头发,问:“想回家吗?”

陆蹊转咬着下唇,眼底全都是水雾。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临市,陆家硕找了个酒店,与陆蹊转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聊天,这期间苏和就坐在他们身边,全程无话。

陆家硕问了陆蹊转换系的原因,以及在这个决定成立之前所做的考虑,还有对未来五年乃至一生的规划。陆蹊转开始还有防备之心,随着谈话的开诚布公,渐渐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苏和没有看错,陆蹊转不会做不成熟的决定,他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也为了这个决定经历了长时间的煎熬和心里压力。他把自己的未来规划的很好,他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人,在自己心里清晰明朗。

陆家硕眼睛一直落在他的脸上,神色不明,却抓住他每一句话里的关键,时而询问,大多在倾听,最后,陆家硕站在酒店落地窗前许久,做出一个决定:“陆蹊转,既然你已经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在这件事上不会提反对意见。”

苏和和陆蹊转一样吃惊,医学世家、二十四年的医学专业培养、已经成型的事业圈子……他竟然同意放弃?

陆家硕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口气也是淡淡的:“我不提反对意见,也不会站在你这边,更不会帮你去说服你父亲,这是你自己必须要迈出的一步。”

陆蹊转站起来:“谢谢你,三叔。”

陆家硕静默良久,才转过身看他:“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我已经决定破釜沉舟了,可你知道我爸……,连我二哥都理解不了……”他嘴角还有些淤肿,昨天陆席承那一巴掌打的不轻。

“所以你就逃了?”陆家硕脸色很差,不等陆蹊转辩解又问了一句:“你觉得你二哥打你,是因为你换专业?还是以为我连夜来寻你,是为了治你的罪?”

这恐怕是陆家硕对他说的最严厉的口气了,陆蹊转眼里噙着泪,手足无措。

陆家硕语气越来越重,像是刚才几个小时的谈话仅仅是为了调养生息,现在的他刚刚找回元气。“我相信你二哥听了你刚才的一番话也不会怪你,他气的只是你瞒着他,骗他,我和苏和来找你,也并不是一定要带你回江州,我们只想确定你没有危险,没做傻事。”

陆蹊转眼泪这个时候才啪嗒一声坠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苏和也忍不住哭,一想到昨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找人,陆席承在夜幕中的懊悔,陆家硕掩盖不住的担心,心里就抽动心弦一样的难受。

苏和以为事情在陆家硕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没想到陆家硕暗自调整了气息,突然对陆蹊转说:“把你的腰带给我。”

意思在明白不过。

陆蹊转挂着满脸的眼泪,鼻子本能的皱缩着,瞧向陆家硕时有点害怕也有点讨饶。好像恢复到了大一那年,和苏和一块儿献血时的样子。

陆家硕重申一遍:“把你的腰带解下来给我。”

陆蹊转像是认命了,解腰带的动作缓慢颤抖,一个动作停了好几次,也抬头好几次,最后终于明白,这顿打是逃不掉了。

皮带交给陆家硕,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看他将腰带整理成趁手的形状,眼泪更加汹涌的流出来:“三叔我错了。”

陆家硕不为所动,转身对苏和说:“你把眼睛闭上。”

苏和想要离开房间,又怕陆家硕打人打得急了眼,她得留下来求情。陆家硕吩咐她闭眼睛,她就真的转了身,将眼睛紧紧的闭住。

大难将至,陆家硕抬起手,像从前一样在陆蹊转脸上揉了揉,有点安慰的意味在里面,手从脸上转移到头顶,下一个动作行云流水,陆蹊转的脑袋被陆家硕用力按进沙发背,后背刚有了弧度,皮带就挥舞而下。

陆蹊转从来没挨过打,第一下就疼的眼前一黑。陆家硕力量不小,打得陆蹊转哭喊求饶。苏和抱着求情的心,在此时也变得无能为力。不仅闭了眼睛,还用两只手把耳朵牢牢封住。

陆家硕足打了二三十下,停手时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见陆蹊转半天都没站起来,伸手架起少年安置在床上。陆蹊转仍然是哭,一年来的隐瞒、委屈和担惊受怕,像洪水一样从眼眶里涌出来。

陆家硕趁着苏和仍在“面壁”状态,往返于浴室拧了一块凉毛巾,挨了打的陆蹊转此时对陆家硕已防备全无,任他褪了自己的裤子,处理伤处。毛巾沁凉稍纵即被撕裂的痛感掩盖,陆蹊转口鼻埋在被子里喊了一声“疼”。

陆家硕脸上已经全无戾气,他拍着侄子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陆易起中午赶到临市,看陆蹊转连站起来都困难,也就收起了憋了一路的怒火,回江州的路上陆蹊转枕在陆家硕的腿上,两个人都睡着了。苏和却仍然没有睡意,临要回程前,苏和问陆家硕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来临市,陆家硕的回答是“我怕我一个人开车睡着了,你在副驾驶上坐着,我不敢睡觉”

“那为什么让我一直在房间里待着……”

陆家硕沉默片刻,“我怕收不住手。”

苏和颇为诧异,这件事上陆家硕一直冷静睿智,却不知他也并非完人。

回到江州后,陆家硕马上就投入到了一个学术研讨会中,秦七也是随行之一,劫后余生的当下,苏和才觉得疲惫袭来。她已经耽误了一整天,晚上又排的晚班,17点一过,苏和马上钻进休息室潦草的睡了。

罗妍娜应她的嘱托,19点30准时叫醒她,苏和并未睡实,清醒后迎着罗妍娜探寻的目光,笑了一笑。她消失了一天,回来后谁都没给她责备,急诊室对苏和的开小差行为特例宽容。

罗妍娜一向敏锐,她早知苏和不是寻常角色,诺大的江州二院,在职医生尚且不能事无巨细,苏和仿佛一条常居深海的小鱼,大到科室分工,小到工作衔接,都能驾轻就熟。罗妍娜刚来二院时,尚且分不清仪器用途,苏和已经能用龙胆紫标注超声波定位穿刺点了,她像个不懂任何招数的武林高手,胸怀深厚的功力。

苏和经常把事情看的很淡,没有什么能让她好奇或惊讶的事情,一个多月来唯一一次情绪大波动,是被陆医生训斥后哭红的眼睛。罗妍娜对她好奇又害怕。

苏和知道罗妍娜总拿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神瞧她,身为五个实习生中唯二的女性,苏和怎么都和她建立不起亲厚的关系来,每当遇上这种探究的眼神,苏和也都一笑了之。

“我今天遇到点私事,麻烦你们帮我顶班。”

罗妍娜并不想放过她:“今天挺奇怪,秦七来来回回找了你十几次,他不知道你请假吗?”

“突然发生的事,我是先斩后奏。秦七可能都气疯了。”

苏和收拾起床上的褶皱,拿着白袍往外走,罗妍娜突然说:“你和秦七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苏和无力的维持笑容:“怎么会。”

有此怀疑的人不止罗妍娜,余路中午在陆易起办公室被抽查课业时,陆易起接到一通电话,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余路退出房间时听见陆易起说了一句:“苏和别让他开车,我马上赶过去。”

苏和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回到医院,脸上挂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余路和舒逊换了晚班,一整晚都在观察苏和的神情,最后终于忍不住走到眼皮打架的苏和面前,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帮你顶着。”

苏和此时已是半刻都熬不住,撑着眼皮瞧见面前站着余路,毫无防备的睡倒在了桌子上。余路推推她:“你去休息室睡吧,你这么趴着胳膊会酸的。”

女生已然睡死,半点不为所动。

余路心力憔悴,刚才还怀疑苏和是陆家直系,现在看来,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有陆家的基因。余路关掉正吹着苏和的那一扇空调,在苏和身边坐了下来。

苏和这一睡就是四个多小时,是被胳膊上尖酸的疼痛唤醒的意识,余路斜眼瞧着女生艰难的撑起脑袋,从右手边取过面巾盒塞她手里:“把口水擦一擦。”

苏和茫然望着他看,半晌才记起今夕何夕。

幸好苏和还没忘记考试临近,醒来后灌下一整杯凉白开,便端了书本出来刻苦。凌晨的急诊室总是最安静,值班室透明玻璃外时有医生走过,总是习惯性向里瞧一眼。

余路和苏和男才女貌的并肩坐着,总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

罗妍娜回到急诊部,马上捕捉到了眼前的一幕,她脚步没来由的一顿,如今连急诊部最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也被苏和攥进手心了。罗妍娜的脸上忽然挂了抹苦笑,充满自嘲的意味。

中午,苏和才得到陆家昨夜的消息,一夜的狂风骤雨,也因为陆蹊转已经得到了来自三叔的训诫,而迅速平息,陆大川接受不了陆蹊转转行做导演,一直保持中立的陆家硕,最后提出建议,他愿意亲自带陆蹊转半年,半年后去留随意。

这已经算是陆蹊转最好的下场了。苏和也暗自松了口气。

陆家硕既然揽事上身,自然也要把学校的事摆平,直到实习二测当天,苏和才看到陆家硕活人出现。他已经恢复到了平日的风流倜傥,在考场前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每个人的动作。

苏和就在他的高压目光下完成了整张试卷,谈不上水到渠成,和实习一测相比,已经算是劳有所获了。苏和没法掉以轻心,如今留下来的五个人中,没一个是泛泛之辈,这一轮拼杀过后仍然会有两个名额被淘汰出局。

和一测时候一样,第二天早上二测成绩就贴到了公告栏,苏和看到自己名字前面坠着的一个“一”字,毫无防备的惊到了。

于小鹏攀着苏和的肩膀说“恭喜”,他这次名列第三,丝毫没有考场失意的神态,小声取笑苏和:“是不是有高人指导?”

到了中午苏和仍然在怀疑名词的可信度,直到再次踏进陆家硕“考后一对一面谈”模式,苏和才像浮萍触碰到了陆地。

五张试卷依次排开在桌上,苏和胜在最后一道“吸氧术的具体操作”上,陆家硕的点评是:“步骤清晰,要点明确,数据精准。”

苏和那点小满足全然挂在脸上。

“作为实习生你算是暂且过关了,但作为苏家老二,你还欠着火候,继续努力。”

看样子陆家硕心情不错,最主要的是苏和不用担心脸上的肉被掐了。

陆家硕这次和余路的谈话时间却是比一测时候长出许多,余路走出来后眉头是拧着的,像是在思考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苏和见他一个人回到会议室里,坐在靠门的位置半天没动。苏和过去叫了他一声,余路才呐呐的回神,半晌问她:“苏和,从眼到心的距离是多长?”

苏和愣住,从眼到心,过眼入心?这个梗她恰好知道,苏和决定继承父志考取医科大的时候,问过父亲一句话“我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个好医生。”父亲的回答是四个字“过眼入心”。

苏和把父亲的原话告诉给余路听:“眼睛看到的有多少,心里装下的有多多,有的人眼睛看见的很少,所以心里装的只有少量的东西,有的人眼睛看见的很多,心里也依然装的很少,第一类人没有眼界很难有精进的医术,后者眼界虽宽却没有宽广的心胸,也就很难有一颗医者仁心。世间上最上乘的医道,不在你的医术有多高明,而在于你有没有看到患者身上的所有痛苦,有没有把所看到的痛苦全都放在心里。”

余路默默听着,和苏和一样,起初并不得其意。

苏和在他身边坐下来,讲了一个故事:“我爸爸也是个医生,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他医治过的患者,其中一个摄影家我印象最深刻,据说他脑袋里曾有个肿瘤,虽然是良性但是位置刁钻,已经到了压迫视觉神经地步,医院里会诊结果是半切除,压迫神经的肿瘤接受光子治疗,视觉是否能恢复却不能百分百保障。我父亲却拒绝做此手术,亲自联系德国专家,促成摄影家出国治疗,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院方,因为良性肿瘤切除术对我父亲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术了,他这样做将会对自己的声誉造成恶劣的影响,医院也因此会产生声誉损失。可我父亲却说,他可以当一个普通瘤子处理,即便视力未恢复,也是手术成功的允许范畴,但一个摄影家的眼睛必须保证百分之百的清明。他不能拿他的声誉去堵一个摄影家的所有。”

余路怔怔的听完所有,发自肺腑:“你父亲是个好医生。”

苏和从来都不怀疑这一点,虽然在官途上他也曾使过手段,走过捷径,但在对待患者上,父亲的医者仁心从来没丢。

余路又说:”你脾气其实挺好,被我缠着说了这么多废话,语气也没有不耐烦。“

苏和站来,在余路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仔细的打量他,在陆家的所有孩子里,余路和陆蹊转长的非常像,脸上有点儿婴儿肥,卷发及耳,混在高中生里也不算突兀的小鲜肉。

余路被她看的微微脸红,这副娇羞的样子令苏和笑容更盛。

还好,余路的性格是像他的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