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浚笑道:“看你这样子,病好些了?”
解雪时道:“不错。莲目使臣这件案子,你同刑部的人审得怎么样了?”
谢浚袖手道:“审死容易,审活不易。这件案子不宜深究,三日之内,便能封案。”
他说得轻易,神情却微不可查地沉了下去,唇角微微向下一抿。解雪时一眼就看出,他这是杀心炽烈,牢中活口定然十不存一。
解雪时沉声道:“这桩案子,你不但得审,还必须要细审。”
谢浚一惊,道:“雪时,你可知道,刑求之下,必有攀咬。更何况这些人不过是被人摆了一道的棋子,骇破了胆子,横竖只能审出个死字来,再审下去,势必捱不过重刑,咬到你头上去!”
他说得恳切,握住了解雪时的手。
这一握之下,方知他的手冷如冰雪,还沁着点点湿汗,脉象紊乱,显然是大病未愈,匆匆赶来了,身上热气晕发,又被冷风一激。
谢浚冷笑道:“偏只你一人不爱惜身体,走,到署里说话去。”
官署里烧了火盆,点了松枝,松香裹着一团热胶似的暖气,徐徐晕开。解雪时的双手被煨得稍稍回暖,透出点血色来。
案上摊着几卷文书,解雪时看了一眼,道:“自你上任以来,大理寺倒是再无积案。”
大理寺平日里复核举国疑案,积案如山,几乎连落脚处都寻不到。谢父任大理寺卿那时候,手不释卷,时时累病,等谢浚继任以来,用法严苛,鞭策属员,倒是案头清净了许多。
谢浚思及二人儿时往事,面上稍霁,缓声道:“上了我的桌案,便如入鼎镬之中,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审的人是你解雪时。”
解雪时道:“你若是草草结案,便更是落人口实,正中下怀。”
谢浚动了怒,疾声道:“解雪时,这事牵连开去,你当真以为自己两手清白,经得起细审?”
解雪时不语,只是抬目直视着他,双目点漆一般,一眼扫来,令他心中为之一清。
“这件事情,本就是冲我而来的,越是避其锋芒,越是后患无穷。”解雪时道,“血芍之事,可曾传到你的耳朵里?”
“今日刚呈到刑部,我亦有所耳闻。”
“我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
解雪时抱病在家的时候,随侍的童子聒噪,日日给他说些京畿奇事解乏,倒是探出件奇案来。
京畿一带,遍种白芍花。
天子雅好白芍花,万寿节将近,花匠受命催开一万支白芍,精心料理,终有萌蘖之象。
今岁天寒地冻,连日里大雪埋径,花农唯恐花枝荏弱,冻毙风雪之中,因而大多将花藏在城郊土窖之中,以火温养,以期催出不时之花。
其间诸多辛苦,花农轮番照料,有家不得回。
其中有个花农,姓吴,行三,家中有娇妻幼子,最是畏寒,因此虽身在火窖之中,常常心神不属,唯恐家中妻儿受冻捱饿。
一日夜宿之时,吴三忽而梦见幼子蜷在一丛白芍中,手捂颧骨,号哭不止。吴三大为心疼,伸手欲抱,幼子大哭道:“阿爹,儿患牙病,好不痛楚!”
吴三连忙问阿母何在。
幼子泣道:“阿母啃我腮颐,儿实不堪!阿爹救我!”
吴三大惊之下,扯开小儿之手,果然腮上无肉,只见森然髑髅,血流如注,滴落之时,白芍为之尽赤。
吴三惊寤,冷汗涔涔,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便下至火窖之中,探看白芍。谁知一看之下,满窖白芍花,竟都已化作红芍,火光幢幢,如敷鲜血一般。
大凶之兆!
吴三当即告假,冒雪奔回家中。
只见家中一灯如豆。年关方过,家中尚且吊着几副鸡肠下水,鲜血滴沥,腥腻难闻。妻子以盆取之,一面烹煮羹汤,见吴三回来,依旧愁容不展。
一问之下,方知幼儿连日牙疼,成夜睡不着觉,这日求了大夫,以雄黄,葶苈,点药烙齿,填塞虫眼儿,终于早早哄睡了。
吴三犹不放心,又去炕上探视,小儿果然熟睡,斜梳一小髻,两腮粉融可爱,肌肤触之温热。
吴三又见妻子眼下青黑,心知其操劳日久,心中有愧,将那怪梦同妻子一说,妻子果然大骇。
夫妻二人登塌而眠,夜里妻子惊醒下榻数次,照料幼子。
幼子连声道:“好疼,好疼!”
妻子取了针,裹药探进龋齿之中,窸窸窣窣,如磨磁石,刮擦有声,令人闻之齿寒。
后渐不闻哭号声,唯有窸窸窣窣声如故。
次日一早,吴三下榻,二人分食羹汤。
羹鲜味美,吴三不觉畅饮,忽而齿间一痛,磕到一粒硬物。
他吐出来,定睛一看。
只见一枚龋齿。
他暴起扑到塌上,揭开被褥一看,只见幼儿扑在褥上,肚破肠流,面上血肉已被啖尽。方知昨夜所闻,乃是钝刀锯骨之声!
鬼母啖子,着实令人悚然!
这案子转眼呈交到了刑部,一审之下,这妇人疯疯癫癫,搂着骸骨恸哭,咬碎满口银齿,那悲惨之色,仿佛当真心怜幼子,痛不欲生。
万寿节前,出了这般人伦惨案,刑部严加审讯,那妇人终清醒片刻,哭道:“是诃梨帝母,是诃梨帝母杀我小儿,贱妾冤枉!”
刑部诸大人思及前事,骇然色变,草草封卷,只定了个毒妇通奸,虐杀幼子,留待秋后处死。
解雪时道:“这吴三现今何在?”
“死了。”谢浚道,“人刚被提到刑部,便口吐白沫,暴毙而亡,仵作一探之下,方知是中了砒霜之毒。”
“砒霜?”解雪时神情一动,“难道是……”
“对。那枚龋齿中空,填满了雄黄,加热之下,化作砒霜,将人生生毒死在刑部官堂之上。”
“好刻毒的心思。”解雪时沉吟道。
“来者不善,你切切当心!”
“我知道,”解雪时道,“高处不胜寒,自有中伤之虞。这件案子,你设法提到大理寺复审,势必保妇人不暴亡狱中。既然那幕后之人已露蛇虺之相,下一手必然环环相扣,贸然灭口,恐中下怀,万不可死无对证。”
谢浚苦笑道:“罢了罢了,你解大人最能从虎口里夺肉,这几条人命,我且替你压着。”
解雪时披了氅衣,面上疲态又现。他这些日子咳喘不休,心力不济,只交谈了这么一段时间,便有些头疼。
谢浚道:“你身体欠安,就莫要出来走动,有什么事情遣人来支会我一声,我自会前来。”
解雪时同他道了谢,正要推门而出,却听谢浚笑叹道:“雪时,你也不同我多寒暄几句,本来还打算同你去庭前赏花,喝杯热茶再走。”
解雪时回过头来,凝视他片刻,终于展眉:“什么花?”
谢浚本也是信口打趣,绝没料到解雪时还有兴致接他的话茬,四下里一瞥,只剩下手里这么一支乌沉沉的荆条。
竟然还当真零零星星冒了点米粒子似的白花。
“赶得巧,”他笑吟吟道,“自然是赏棘花。”
解雪时接过这支棘条,垂首打量。谢浚一望过去,只见他因大病清减不少,颈上潮红,显然余热未退,鬓上微微汗湿,如浓云一般。
他本也是森寒如铁的棘枝,针芒外露,冷冽非常,如今迫近细看,双腮雪白,乌发垂落,面容昳丽异常,竟也像是在无人觉察时开出棘花来。
谢浚心中微微一痒,似乎冒了丛邪火出来。
他眼神里带了点钩子,纠缠在对方鬓角眉梢,唇角含笑,偏只解雪时浑然不觉。
——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