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和平捧着那张盖有造纸厂厂委钢印的离职证明以及那张写有苏莘名姓籍贯的下乡通知书回到卧室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从他手中夺过这两张纸看了又看的张秀芬也是懵的，半响，才出声问道：“老苏，这是真的吗？”

苏和平也有些怀疑这两张纸的真假。

大姑娘前些天对于辞工以及下乡的抗拒那是真真切切的，别看他冲苏雨撂大话撂的狠，说什么怪苏雨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但其实他也拿大姑娘没什么办法，只想着再过几天大姑娘要是还是死犟着不愿意下乡，他就只能让孩子妈把老苏家几代人都不好传宗接代这样的“秘辛”告诉大姑娘，让她体谅体谅他们做父母的难处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确定大姑娘是不是真的会体谅他们。

毕竟现如今早就不是刚开始下乡的那些年了，那时候有一堆热血青年自告奋勇冲着愿意去建设农村，可经过这十来年前人的经验总结，大多数人都发现自己就是个普通人，还是个从小被娇惯的手无缚鸡之力，连一些村中小孩能耐都不如的普通人，哪有什么建设农村的本事啊？

有的只是干不完的农活，以及返城无门，可能得永远一辈子都呆在农村过这样生活的恐惧。

也就只有他那领导，才会始终傻乎乎不为私利的一切行动听指挥，一片红心向祖国，明明有条件运作，且国家都有规定，多子女家庭可留一子在身边，却把自家三个孩子全都送到了农村去当知青了。

可手中这两张盖有钢印的文件不似作假。

大姑娘刚刚与他打照面，冲他说完那句话并将这两份文件塞给他后，只一门心思的躲进屋子里，不愿搭理他的情绪也不似作假。

想到这里，苏和平说：“你明天闲着没事去跟你关系不错的李主任那儿问问看莘莘辞工的事，知青办那边我找时间跑一趟，到时候打听打听就什么都知道了。”

张秀芬没什么意见，“行。时候不早了，睡吧。”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张秀芬这边进行的很顺利。

李主任是她还在造纸厂干活时交好的老姐妹，那时候造纸厂要分房时，她们俩托关系分到了同一栋楼。

既然是住在同一栋楼，她一大早就拄拐杖出门去她那老姐妹家里跑了一趟，并成功打听到了苏莘昨天下午的确跑厂委去了一趟，甚至苏莘的离职程序还是她那老姐妹帮忙走的。

只是当张秀芬离开后，李主任的女儿走出来问：“妈，你真不打算告诉张姨，苏莘昨天说之后要接她班的人，只有她亲自带过来才能算数这件事吗？”

时下的工作都是能够传承下去的铁饭碗。

辞工不代表着这个工作再与你无关了，这个工作最终属于谁，还是要由你来决定接班人的。

李主任：“告诉她这件事干嘛？这件事和她向我打听的事有关系吗？”

李主任女儿：“是没关系，但是张姨不是你朋友吗？”

李主任轻笑，“人这一生会有很多朋友，但是友情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当那个朋友的所作所为已经会引起你的不适时，你们就已经不是同行者了。无论是你频繁回头看落在身后的她，还是她频繁伸着脖子看前方的你，对你们往后各自的人生之路，都只会有害无益。”

*

张秀芬这边进行的很顺利，苏和平那边却进行的一点都不顺利。

他在建材厂那边刚开始只是个车间的工人，后来因为踏实能干肯吃苦，连续得了好几年先进标兵的缘故才进了厂委。

只是因为他文化水平不高的缘故，即使进了厂委，也就只是个最普通帮忙跑腿的办事员。

后来他勤奋学习，补了好些年的文化知识，才慢慢一步一步被领导看重，走到了今天，成为了厂长的秘书。

可没想到早上一到厂委办公室，平日里对他一向不错的厂长就对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起来。

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让他打扫一下办公室卫生，一会儿又让他帮忙去送文件……

要知道他跟的这位厂长解放前是地主家长工出身，许是因为年轻时受的苦，即使现在祖国建立，所有曾经被压迫的农奴早都已经翻身把歌唱了，也没有改变自己当初穷苦人民的做派，干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

往日厂长哪会让他干这些？所以苏和平几乎是立马就想到昨天他家发生的那些糟心事传到厂长的耳朵里了。

只是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重新在厂长跟前挽回厂长对自己的印象，就听到厂长直白问他：“和平啊，听说你打算让家里的姑娘下乡，让儿子接你家姑娘的班？”

苏和平面色一下子就僵了。

厂长办公室只有他和厂长两人，对方苍老却炯朔的目光此刻正盯着他一眨不眨，苏和平不回答是不行的。

可要是让他回答……

厂委前阵子有个主任被调到别的厂子当副厂长了，虽然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因着他在日常工作中是距离厂长最近的人，而厂长最近也总是让他帮忙处理一部分那位主任曾经的工作，种种迹象都表明着，他是最有可能得到这个位置的人。

但若是厂长在这个节骨眼厌恶了他，那么这升职的好事肯定是没他什么事了。

想到厂长的行事做派，嘴唇嗫嚅半响，苏和平只憋出一句话来，“没，没有的事。”

厂长却并没有打算就这样轻松放过他，“哦？是没有让家里姑娘下乡，还是没有让儿子接你家姑娘的班啊？”

闻言，苏和平紧贴着裤缝的手在一瞬间不自觉地收紧。

如果是苏莘昨晚给他那么个“大惊喜”之前，此刻面对厂长的质问，他一定会回答说都没有。

可建材厂距离家属院那边比较远，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外出打听消息的秀芬那边还没出任何的结果，他还不知道苏莘昨天搞的那一出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倒还好说，但要是真的，他就不能这么回答。

不然万一厂长对这事上了心，到造纸厂问上一句求证，结果的确是苏莘已经辞工了，那他届时该如何解释即不打算让苏莘下乡，苏莘却又辞工了的举动呢？

或许是急中才能生智，苏和平忽然飞速想到了一个完美解决自己困境的办法。

“下乡的确是打算让姑娘下的，但不光我家姑娘会下乡，儿子也是会下乡的，祖国的广袤农村需要他们年轻人去帮忙建设，他们这些年轻人，也急需要去那些贫苦的地方体会一下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

厂长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那你家姑娘的那个工作岗位怎么办？工作岗位就不要了？”

苏和平：“我媳妇的腿养了这些年，也好了不少了。造纸厂有一大批可以坐着的工作，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去是可以继续参加这样类型工作的。只不过在孩子下乡前，我媳妇应该是不愿意重返工作岗位的，毕竟孩子们这一下乡，下一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还想再多陪陪孩子们几天。”

厂长抿了抿唇，“不错，但我好像还听说你儿子似乎是不想让你们夫妻给你家即将下乡的姑娘带任何的东西，似乎是想要让你家姑娘在那边饿死，累……”

苏和平打断厂长的话道：“这怎么可能，这是他们姐弟俩闹矛盾了，苏雨说的气话罢了。虽然孩子们是去那种地方锻炼去的，但是咱们做父母的，当然是不舍得孩子受半点委屈的。所以别人家怎么给孩子准备，我和秀芬也会给孩子怎么准备。”

厂长沉默半响，终是笑了，“但愿如此。”

*

晚上回家，还没等苏和平将门拧开，他就闻到了屋内独属于肉的香气，可他却半点胃口都没有。

无他，虽然他在随机应变想出那番说辞后，厂长没有再继续折腾他了，可是这位大领导今日却将好些原本该由他跟进的工作，分给了其他人来做。

这让他的心中忍不住有些上下打鼓。

一进家门，苏和平就看到饭桌上饭菜全都摆好了，两荤三素加白米饭的搭配堪称大餐，可儿子和媳妇都在，唯独苏莘不在，愣了愣，他问：“莘莘呢？”

苏雨抢答道：“在自个儿屋里头呆着呢！”

苏和平蹙眉，“你们就不叫她吃饭？”

苏雨继续抢答：“叫什么叫？爸你没发现咱家里肉味挺重，但是这些菜里几乎看不到几块儿肉吗？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妈刚做好饭，人家苏莘就拿了个大搪瓷缸子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饭，上面盖满了肉然后回自个儿屋里头缩着去了。呵，吃那么多肉，腻不死她丫的！”

苏和平伸手一拍桌子，“不想挨打你就给我少说两句话！”

眼见着自家男人今天看起来心情不是很顺畅，张秀芬赶忙给儿子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开口了。

接着看向苏和平问：“怎么了，今天火气这么大？”

苏和平深吸口气，“客厅隔音太差，先吃饭，吃完饭待会儿回卧室说。”

一顿饭毕，一家三口聚集在夫妻俩的主卧中，当苏和平讲述完自己今日“急中生智”所想出的那个计划后，苏雨当即闹开了，“我不干，你让我在苏莘下乡后先躲到乡下老家去避几天风头，和让我去下乡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去过苦日子吗？”

没错，苏和平想出的好计划就是这个。

主任的任命最迟也就这半个月的时间，就得确定结果了。

可这一批需要下乡的知青，却是在这周内就得离开哈市。

要是想将他升职与苏雨留城这两件事同时完美解决，那么只要让苏雨暂时先躲乡下老家去避避风头，让他们厂长误以为，苏雨的确是已经跟着下乡队伍离开就行了。

当然，他们厂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苏雨的姓名在知青离城那天之前必然需要一直出现在下乡名单当中才行。

等到所有知青都离城以后，苏雨也不见踪影，他就不相信老领导对他这么不信任，还会去知青办公室查苏雨的情况！

至于苏雨明明出现在下乡名单，却最终在知青离城当天临阵逃脱这件事会不会引起轰动？

这当然不会了！

这年头有无数家庭想要靠钱财来求一个工作岗位来规避子女下乡问题。工作岗位难寻，于是就使得很多家庭直到知青即将离城出发的那一天，才为子女找好关系划掉下乡名单上的自家子女的名字。

到时候他们家只需要混在这些人当中，苏雨反悔下乡的问题就完全毫不起眼了！

而后只要他苏和平能当选主任，成功升职，等他升职以后，也就再也不用担心苏雨留城的问题影响老领导对他的观感了。

毕竟已经烙下钢印的东西是无法再改变的，除非他自身在工作上犯了极大的原则性问题。

而他年龄也大了，这辈子做到主任一职也就撑死了，不再奢望更进一步了。

等听完自己亲爹的解释，苏雨这才同意自己去乡下避风头这件事。

可当他听到亲爹叮嘱亲妈，要让亲妈这些天多跑跑国营商场，多给苏莘准备点好东西带着下乡之时，他却再次炸了。

不过……他的挣扎是徒劳的。

当看到儿子的脸再次被自己扇歪后，苏和平恨铁不成钢的望着苏雨叹气。

妄他苏和平聪明一世，怎么生出个这么不成器又没脑子的玩意儿来了？

*

后面的几天，无论张秀芬每次给苏莘什么东西，只要被苏雨看到，苏雨均会用愤恨地眼神看着正在接过那些东西的苏莘。

似乎只要他这么看，苏莘就会被他吓怕，缩回正在接东西的手。

可事与愿违，苏莘不仅没有被吓怕，而且到了后来，还会向张秀芬提要求，说自己还需要什么东西。

一些吃的用的苏雨倒是都能够理解，但苏莘居然让张秀芬帮她去借一些书，却是苏雨怎么都不能理解的了。

时间如流水一般飞逝，很快，就到了所有知青大集合，离开城市的前一天了。

这天晚上，张秀芬抹着眼泪进到了苏莘的卧室，“莘莘，妈舍不得你。”

苏莘却没什么眼泪贡献给这位慈母，此前如若不是懒得和苏和平搭话，又要让苏和平相信自己的的确已经辞工预备下乡了，她也不会在那晚到家前用洋葱熏眼睛。

“有什么事吗？”

张秀芬掏出一方手帕，手帕里裹着一些钱和票，“莘莘，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就写信跟妈说，妈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到。你知道，妈不是不爱你，而是你弟弟这性子，到了农村，他绝对会受不了的啊。”

苏莘没有推辞这位“慈母”的好意。

眼看这位慈母在送完钱票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她挑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秀芬深呼吸口气，“妈想问问你，你之前死犟着不同意，为什么突然……”

苏莘转头看她，“只是想通了。”

张秀芬愣了愣：“想通什么？”

苏莘却转移话题，“明天要早起，我困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苏家两姐弟就出了门。

只不过一身绿军装，背着个大包袱，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看起来像是要去积极建设农村的苏雨是往老家蹿的。

同样一身绿军装，身后背着个大包袱，稳步朝前迈进的苏莘却是朝下乡办公室方向走的。

她到达下乡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门前已聚集了好大一批即将离城的知青，但她的此刻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和这些人汇合的，而是为了……

敲响下乡办公室的大门，待到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声时，苏莘推开房门，先是敬了个军礼，然后大声冲里面道：“同志，我要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