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醉浮生

“哎!爷,您里面请。”老鸨一身花花绿绿,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进店。

醉浮生不比寻常青楼,来此寻欢者非富即贵。这里的姑娘多才多艺,卖艺不卖身。前两天刚刚晋选出这醉浮生的花魁,不知又有多少五陵少年争缠头。借着花魁的热度,最近一段时日醉浮生的客人便尤其多。老鸨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自家的摇钱树终是长大了。

可是这客人一多,各种各样的客人也多了起来。老鸨虚虚擦了额头的汗,十分谄媚地对面前这位流里流气的男人笑着。男人长得并不凶,身材也不壮,看上去也不像街头恶霸。偏是那双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光。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根金条,邪邪地朝老鸨笑道:“一根金条,月娘的初|夜爷要了。”老鸨熟稔地赔笑道:“大爷,咱这的姑娘不卖身。您要不……”

“多少钱?”裴冲笑容不变,自家在这苏青城里权势遮天,还有他要不得的东西吗?何况还只是个妓|女“开个价吧,我倒要看看一个妓|女能值多少钱。”

老鸨无法,这样的客人又不是没见过,只能好声好气地伺候着,但万万不能让他得逞了去。一旦月娘被破了身,这价值会大大降低啊。

但裴冲似乎并不满于老鸨的婉拒,挥挥手,身后自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围拢过来。周围的客人姑娘纷纷停下手中杯盏,醉浮生的规矩普通富贵人家都得遵守着,这人又是什么来头。看他周身侍卫的打扮穿着,不似寻常家兵护卫,怕是只有军中才有这样的装备。如今正值南北两国征战,军队士兵尤为可贵,这样的人竟然能直接带兵逛青楼,周围众人于是屏气凝神,大人物,惹不得。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裴冲便更加放肆的笑了起来,却听一角传来一声轻嗤。“谁?”裴冲不屑。

“目无法纪,国之败类。”那人声音低沉却清晰可闻。

正想上前好好教训一番,却听一声“好了”自二楼传来,其声如黄莺初啼,清脆悦耳。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头戴珠钗身披绮罗款款走来。脸覆轻纱难见姿容,一双杏眼水波盈盈惹人爱怜,一对嫦娥眉更添婉约动人。身段袅娜,步履轻移,直教那挑事之人看直了眼。周围有认得的轻呼“月娘”,众人才晓得此女竟是醉浮生的花魁——月娘。

“月娘竟是亲自来了,不枉我好等。”裴冲轻佻地笑着,想去揭月娘脸上的轻纱。月娘一个侧身,避开男人的手,“客人自重。”月娘标准施了一礼,动作不卑不吭,“客人坏了我醉浮生的规矩,还请收手吧。”

裴冲仿佛听了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小美人你可知我是谁,整个苏青城都是我家的,你最好别惹恼了我。”

月娘毫无惧色,“客人私自带兵,无论是谁都难逃处置。”

裴冲冷了神色,一挥手,身后几个侍卫上前抓住了月娘,“敬酒不吃吃罚酒,带回府去,让爷好好享受享受。”

“不可啊爷”老鸨欲上前阻拦却被粗鲁推开,“哎哟”一声眼看就要摔着,月娘喊着“妈妈”却挣脱不得,却见后方闪出一位高挑的身影,扶住了老鸨。只匆匆一眼,月娘就岔不开目光,那人仿佛如天神一般降临,墨色的缎子衣袍映衬着光辉,腰系玉带更显得他蜂腰猿背、鹤势狼形。小麦色的脸上五官分明,眉如刀削鼻梁高挺,薄而紧抿的唇透露出生人勿进的意味。

裴冲正无处泄怒,见到来了一个出头鸟,模样还比自己俊,怒极反笑。周围的侍卫见状,兵分两路,一处对付这只出头鸟,另一处押走月娘。

月娘急道:“公子快走,万不可……”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推搡,裴冲见她还在维护他人,嫉妒之意油然而生,抬手就想扇一掌,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了去。截住自己的那只手细瘦不像男人,但是那人一身气势逼人更似男人,只一个愣神手臂就像断掉一般剧痛,裴冲抱臂哀嚎。月娘还未反应过来周围的侍卫已被打倒,倒下瞬间一个温热的怀抱拢住了他。她抬头望去,抱住自己的男人也低下了头,目光交汇间仿佛时间都停滞了。那人的脸与自己仅咫尺之遥,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发冠高高挽起,那双凌厉的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多情的桃花眼,让人沦陷。他微微一笑放下月娘,连红唇也令人目眩。月娘站直后不敢抬头,一团火仿佛从胸腔烧到了脸颊,幸好自己戴着轻纱,情不自禁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又忍不住偷偷瞥向身前用背护住自己的男人。

“杀了他!给爷杀了他!”挑事的男人抱臂吼道。周围的侍卫却不敢近前,眼前这人身手不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不能动她。”那人语气淡然,不怒自威。

“好、好大的胆子,”裴冲被气得不轻,指着男人哆嗦道,“杀了他、杀了他,让他知道这苏青城是谁的地盘。”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腐败无能。若苏青城还是你们这样的家族坐镇,这一场战役的结局算是提前定了。”

“慎言啊!”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顿时吸气之声此起彼伏,场上顿闻私语窃窃。

月娘站在他身后,只觉得他身形伟岸,仿佛可以替她挡去一切风雨,可她不想这样。

她不顾周围言语,站在了他身边。面对他惊诧的目光,月娘莞尔一笑。

原来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有些人,只一眼,便惊心动魄。

男人面对眼前六七个壮汉军士毫无惧意,亮出一张令牌,“你们若是还认这个,今天的事我不追究。”

那六七个军士一看令牌气势立刻就瘪了,只见令牌上一个遒劲有力的“杨”字,这只能是闻名天下连当今陛下都要礼让三分的“杨家军”啊!再观此人容貌气势,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除了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还能是谁。再不敢惹事,拖着自家少爷就逃了。

月娘也明白过来了,原来此人就是那个年少成名、征战沙场数余年的将军——杨明光啊!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泣,此间的画面扭曲淡化。让仿佛在看3D电影的两人回过神来,华年轻叹:“真是感人肺腑啊!”季思弦还好,可能是这样套路的故事见多了,英雄救美什么的都烂大街了。不过刚刚那个场景真是惟妙惟肖,比3D还逼真,季思弦情不自禁轻轻鼓掌。

华年见状,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你倒是绝情。”

季思弦无奈,这怎么就算上是“绝情”了,在以前的世界里满大街这样的故事,早就审美疲劳了。但联系到自己这一世和华年的相处,已经见怪不怪了,华年真的很会脑补哈!察觉到气氛又尴尬下去,季思弦赶紧转移话题,“现在是怎么回事?”

望着眼前波动扭曲的场景,华年略微思索,“这是她受到反噬而生的幻境,出现的必然是她刻骨铭心的回忆。”

只见眼前原本的醉浮生烟消云散,一间精致秀美的闺阁出现在二人眼前。烛火微晃,将女子的身姿勾勒出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正伏案写作,偶尔抬头咬着笔杆,脸上浮现出醉人的微笑。

是痴笑没错了,季思弦在心里点头,月娘应该是在给心上人写信,看那表情她应该是很喜欢那个人吧。联想到常怀镇发生的一切,季思弦不禁唏嘘,这份喜欢,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啊。

华年径直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张写好的信纸看了看,脸上显出难辨的神色。季思弦思来也是,华年恐怕并不懂这些男女之爱吧。

眼前场景又倏忽变换,只见月娘和那位杨将军不知在哪处的庭院里谈笑风生。月色清明,二人对酒当歌,好不快活。

“没有多少时间了。”华年忽然说道,“大战在即,他们没有结果了。”

季思弦却想,就算是没有战争,将军和歌姬的爱情也没有多少好结果的。这倒不是她不相信爱情,阶级之间的差距几乎造成了绝大多数爱情故事的悲剧结局。

那方的月娘忽然问了什么,杨明光垂眸思索。季思弦忙问华年自己错过了什么,华年看了她一眼,解答道:“月娘问他如何解自己的名字。”季思弦这才想起来,委身青楼的女子会有一个自己的艺名,比如最易取的“秋娘”,而“月娘”很显然就是她的艺名,那她的原名……

“花无影……”杨明光喃喃,“倒是一个极美的名字。”

“那将军如何解答呢?”月娘一手撑额,半仰着脸问他,眼里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杨明光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撇过头去,“有诗曰‘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月娘的名字应该是取自这里吧。我看今夜此景,倒也十分符合此诗情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月娘追问。

“杨花过而无影,本就漂泊无依,连在世间飞翔的轨迹都被抹去,难免有一丝悲凉。”杨明光饮尽杯中酒,眸中盛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月娘轻笑,“这又如何呢?在我看来,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比起‘花无影’,我更喜欢将军唤我‘月娘’。”

杨明光一怔,随即笑道:“那你问我如何解你名字作甚。”

季思弦在心里“啧啧啧”,这个杨将军果真是钢铁直男一枚。

便听月娘说道:“我不问你这个,那我问你可喜欢我吗?”趁着醉意,月娘轻轻靠向杨明光。杨明光却不动声色地躲开,“战事未定,不敢成家立业。”月娘轻笑,“将军这么紧张作甚,我又没说要跟将军成家,只要将军肯将我收在身边就好,还是说,”月娘的神色冷了冷,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显出贝壳一样的光泽,“将军嫌弃奴是个青楼女子。”

“我从未作此想法,”杨明光慌忙解释道,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月娘你虽出身青楼,但却是我杨某不敢奢求之人。青楼歌姬又如何,做快活的自己,不像有些人,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你不快活?”月娘问道。

“不是,”杨明光拂去月娘嘴角的酒渍,温柔却苦笑道:“你醉了,月娘,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不懂。”

“我懂!”月娘摇晃着脑袋,“我还能喝,我们继续喝,我能懂你的。”杨明光抱起月娘,向屋内走去。

眼前的场景又开始波动扭曲,季思弦知道即将播放下一场景了,便静静等待,华年也在一旁静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不知怎么的,眼前的空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怎么回事?”季思弦努力保持平衡,习惯性去问华年。华年仿佛不受影响,“应该是回忆到重要的地方,心神巨震,幻境要破了。”

眼前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旋转,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道飘渺的声音,听着像是杨明光的声音,但是却细了一点儿。“等这一战结束,我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接你,我们远走高飞,再不受缚于世俗伦理。”

完了,季思弦心想,死亡flag已立。而这时,一声碎响,仿若银瓶乍破,幻境顿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