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自灭

一旁的离陌摇铃铛摇得手都酸了,季思弦才悠悠醒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放大的可爱脸庞,可是这张脸的主人却黑着脸道:“你醒啦,你已经睡十年啦!”

季思弦闻言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发现周围还是熟悉的景色才放下心来,瞪了一眼离陌后发现自己在“共情”中竟然不知怎么的躺下了。

应该是和活尸母亲也就是翠翠相对而坐的,对面的翠翠如今还是坐着,虽然面目狰狞可怕,但一脸呆呆的表情朝着一个方向望着。

季思弦朝离陌递去自己的疑问。

“是我发现了不对劲,”离陌解释道,“本来一切都还正常,但是这个女人突然……”离陌停下来,思考着怎么解释接下来他看到的怪异情况,“这个女人突然有清醒的迹象。”

“清醒?什么意思?”季思弦问道,“她不是只是一具保持着少量人性的尸体吗?”

“按理说是这样的,”看着眼前活尸的痴呆模样,离陌继续道:“就像是故意的一样,这个女人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好像有一股被隐藏的力量,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跟你共情到最后,却隐隐有冲破的迹象。”离陌将视线转回季思弦身上,“也是在此时,你的精神力在大量流失,我怕你遭遇不测,便将你强制唤醒了。”

“原来如此。”季思弦喃喃,联系到刚才共情时所看到的,她愈发觉得这个翠翠不简单,但是似乎翠翠对自己的情况却不知道。

季思弦跟离陌大致讲了自己共情时所看到的,然后总结道:“现在有两个预料之外的变数,”季思弦伸出两根手指,“一是翠翠的执念,我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这不仅仅是对离陌说的,从第一次轮回开始,她和华年都以为翠翠残留着的人性是出自母亲对孩子的爱,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相反,是因为翠翠为了孩子而死,才让她最后明白了自己的执念。“第二,就是翠翠的身份,本来我也只是有一点怀疑,但离陌你居然也这么想,就不得不重视了。”其实还有第三个变数,那个突然出现的道人,总给季思弦一种熟悉的畏惧感,只是这种感觉太过莫名其妙,季思弦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是以只是放在心中怀疑。

离陌看着仍在痴呆的翠翠,“她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太好,可能是我强制打断了‘共情’所致。”

“其实也不用打断的,”季思弦思索着说道,“我觉得她最后是知道了什么。”

看着离陌诧异的眼神,季思弦继续说道:“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者说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但当她死后,她残存的执念却告诉她人生的真正意义。”季思弦一点点说着自己的推测,“但她好像也不能确定,所以在最后她想要借我确认。”

“你知道她怎么借你确认吗?”离陌黑着一张小脸,“她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她刚刚是在消耗你的精神力助自己思考。”

季思弦揉了揉自己发胀的眉心:“没多大问题吧?”季思弦无所谓道:“只是一点点,让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想怎么做,对我没多少伤害吧?!”

看着季思弦这无所谓的笑容,离陌冷哼了一声。他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类,为了一个常怀镇的鬼怪去冒生命危险,值得吗!!!

当然离陌是不知道季思弦为了走出这常怀镇吃了多少苦头的。

冷哼一声离陌继续摇起手中的金铃,季思弦还像当初那般和翠翠双掌相接,只是一刹那的失神,仿佛脑袋被狠狠抽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前又是离陌的可爱脸庞,这回季思弦没忍住捏了捏离陌的脸颊。

“你怎么样?”离陌的声音罕见地带这些关心。

“我没事。”季思弦想抬头去看翠翠,只是一个简单动作却让自己头晕眼花。

那边的翠翠已经站了起来,进了卧室。

“她想做什么?”问出这句话时翠翠已经把卧室的孩子抱了出去。

“跟上她!”说完季思弦便牵着离陌一齐跟了上去,太阳正在向地平线转移,天边是淡淡的青色,晕染着灿烂明艳的晚霞,美不胜收。

但此时的季思弦却无心欣赏这些,她和离陌紧紧跟着翠翠的步伐。一路颠簸,翠翠怀里的孩子竟然一丝声音也无。

“她到底想做什么?”离陌还是想知道。

季思弦一边跟踪一边解释道:“她想要回自己的家,她想去看自己的百合花。”

离陌眉头一皱,显然是在怀疑其真伪性。毕竟,对花产生执念什么的,也太奇怪了。

“或许跟着她回家,就能知道为什么了。”

“天快黑了,”离陌好心提醒道:“天一黑,我们就不能在外面活动了。”

季思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离陌也不追问,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他却凭借着动物的本能敏感地捕捉到藏在季思弦开朗热情外表下的冷漠与固执。

天擦黑的时候,翠翠在街边的一栋小屋子之前停了下来。季思弦知道,这是她的家。

门被上了锁,季思弦正想着翠翠会不会在哪里藏着钥匙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翠翠竟然徒手把锁给掰坏了!

果然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更没有智慧的活尸,行事简单直接!

翠翠一脚踹开门,抱着怀里仿佛沉睡过去的孩子踏进自己的家。

季思弦和离陌自然也跟了上去。

通向后院的门已经打开,翠翠站在后门口,傍晚的余辉洒落到她身上,莫名的圣洁。

但是季思弦却被这满园盛开的百合花震惊了,毕竟“共情”时看到是一回事,现场亲自看到是另一回事,特别是现在这座小镇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百合花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的月光,不同于外面街道上三三两两百合花的妖冶,这里的百合花,开得凛冽。

季思弦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那样,浑身透露出杀伐之气。她来到这个世界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气质,就是破庙里偶遇的蓑衣客。

前方的翠翠呆呆的立了片刻,而后浑身轻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而她怀里的孩子终于发出了“咯咯”的声音,天色越来越暗,这样寂静而又暗沉的环境里发出这种声音是非常恐怖的。

脚边的离陌使劲够着季思弦的裙角,季思弦低头一看,含笑将离陌抱在自己怀里,离陌将小脑袋缩在季思弦的臂弯里不动了。

季思弦走进翠翠,却发现了翠翠正在做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季思弦顿觉这夏夜的风冰凉刺骨,一时脊背发凉。

这时,翠翠像是丢垃圾一般丢掉了自己怀里咽了气的婴孩,看向了季思弦。

明明是只剩眼白的双瞳,却让季思弦有一种被目光锁住的感觉。

翠翠缓步走进,身后就是高墙,季思弦避无可避,试探问道:“翠翠?”

翠翠的脚步没有停下,周围的百合花在愈发明亮的月光下开得愈发冷冽。

就在翠翠距自己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季思弦感到了自己怀里的离陌绷紧了身子,那是准备战斗的姿态,可翠翠却停了下来。

季思弦见她停下,一个愣神,却又觉得脚下有万千藤蔓破土而出。

万千藤蔓将她和翠翠连接缠绕在一起,绿色的藤蔓上开出了洁白的百合花。正想挣扎,季思弦却突然感到双眼一黑,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处一片虚幻空间,身前就是背对着她的翠翠。

季思弦看了看空荡荡的双手,离陌也不在,如果翠翠要对自己做什么,那自己恐怕得再重新走一遍常怀镇了。正思索间,身前的翠翠忽然转过身来。

奇怪的是,眼前的翠翠净面乌眸,唇红齿白,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干练清爽。

这是活着的翠翠!

虽然“共情”时是以翠翠的视角,但这样跟翠翠面对面相见,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眼前的翠翠唇角含笑,如春风般温柔,“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翠翠?”季思弦试探道。

“嗯,”翠翠含笑应答,“这就是我的灵魂。”

“你找我有事?”季思弦问道。

“嗯,”翠翠点点头,“你找上我,不也是有事相求吗?”

“你已经都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

“我都想起来了,”翠翠凝视着季思弦,“我是冼翠,也是杨明光将军的贴身侍女。”

季思弦惊讶地瞪大双眼,这可是意外收获啊!

冼翠微微一笑,“你不用怀疑,毕竟我拿这个骗你没意思。当年苏青城被破,战火烧到百合镇,也就是如今的常怀镇。那时的百合镇,可比现在大多呢。”冼翠回忆着,“我奉命留守常怀镇接应我家将军和当时的醉浮生花魁月娘私奔,可我左等右等,没等到她过来,却等到了战火逼近的消息。我很担心也很害怕,万幸的是,我等到她了,但她一身染血,披头散发,显出了自己的真容。”

看着季思弦疑惑的双眼,冼翠苦笑道:“你,包括当时城里的人都绝不会想到,天谛皇朝最威武的常胜将军,其实是女儿身!”

季思弦心里一紧,顿时联想到当时第一次走常怀镇时月娘说的那些话。

冼翠继续说道:“我一看到我家将军那个样子,就知道,她的身份暴露了。果不出我所料,她当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说着冼翠抱住自己的双臂,“她让我带着月娘先走,我说你呢,她跟我说,她杀人了。”

“很奇怪是吧,”冼翠笑着,但这笑却是令人心疼,“身为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哪能不杀人?可是她跟我说,她屠城了。”冼翠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一滴泪,真奇怪,原来鬼魂也是可以流泪的吗?只是这滴泪还未落下,便已经蒸发了。“我家将军跟我说,她拼了命的跑回来告诉守城的士兵,想让他们整兵应对南下的神授大军,可是却让守城的士兵发现了她女儿身的秘密。然后,”冼翠擦干眼角的泪痕,“守城的将领不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将将军大肆羞辱一番。只是身为女儿身,便要受此等侮辱吗?”冼翠厉声质问,“他们难道没有想过边境和平是谁的功劳吗!将军见和他们说不通,便不想再管他们,可离去时却又受阻,那将领说要抓将军进宫面圣,一讨她欺君之罪。呵!裴家的人,真是恶心!”

季思弦知道,恐怕是因为当初杨明光在醉浮生里没给那个裴冲好脸,结果却惹得这般境地。

“将军跟我说,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怒从心生,犯下大错,将所有阻他的士兵通通斩杀。但是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将军虽是女儿身,几年里为百姓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我都是陪着她闯过来的。将军受了多少苦,没人比我更知道了!就是那个月娘,”冼翠的语气带着一丝骄傲,“她也不及我。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我们知道,那是敌军入城了。将军让我去带着月娘先走,她来拖住敌军。我担心她,她说,今天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再多杀几个也没事。走到大街上,我才发现,将军没有影子。将军也发现了,她笑着说:‘哎呀,原来我早就死了呀,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的见着我跟见了鬼一样。’远处的敌军越来越近,将军赶我走,我却不走了。”冼翠温温柔柔地笑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将军,将军死了,我恨不得全天下人给她陪葬!”

“然后呢?”季思弦小声询问。

“然后?将军对我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怀地笑过,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她一起笑。她笑够了对我说,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险境都是跟我在一起。她还说,大势已去,这一次,恐怕自己会万劫不复呢。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做最后一件事情,我当然求之不得,能够为将军分忧,那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然后她跟我说,让我杀了她,帮她镇守这一方怨灵。”

“然后你杀了她?”季思弦问道。

“不然呢?”冼翠笑道,“没有杀她,怎么会有如今的我。这几百年来,我死后魂魄一直游荡此间,当年城内在将军手下不得好死的怨灵,一直都是我在镇压。因为杀了将军,我身上的煞气比任何人都重,也只有我能镇压那些怨灵。”冼翠叹了口气,“这么些年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我也因为偶然机缘,竟然投胎转世,再次重生在了这座小镇上。然后,便是一切的开始。”

“月娘出现屠杀和百合花有关的人?”季思弦问道。

冼翠点点头,“但是那时,我已经忘记了一切,自然也不认识这个月娘,只是她所控制的行尸走肉,正好和我所控制的怨灵相制,以致虽然死伤惨重,却翻不起大浪,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已经引起了,季思弦在心里暗暗吐槽,过几天华年就会过来了。

“不过现在想来,一切都太凑巧了。正好我投胎转世之后,月娘现世,然后接二连三死人。我猜,除了最开始的陈府一家,其余的人,皆不是死于月娘之手,月娘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哦?”季思弦挑眉,“你的意思是,杀人者另有其人,以此嫁祸栽赃想要你和月娘自相残杀?”

“的确另有其人,”冼翠轻笑,“不过倒不是为了让我和月娘自相残杀,而是为了一石二鸟,幕后之人将我们都利用了。故意引导月娘走上歧路,给他做掩饰;故意在我失忆时让我和我儿换命,让我的力量为他所用。”

“什么意思?”

“我对怨灵的镇压之力,是可以通过血脉转移的。想要让我给他们办事我可不会办,但是我儿却不会,他只是一个纯真婴孩,最容易拿捏了。所以还要感谢你。”冼翠微笑着看向季思弦。

“我?”季思弦不可置信。

“要不是你与我‘共情’,我根本无法想到这些,更无法带着我儿回到这里,借着这里的百合花,恢复神志,杀了我儿,取回自己的力量。”看着季思弦一脸震惊的表情,继续道:“你不用惊讶,我儿其实早就死了,靠着怨灵之力才苟活至今。他如今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下辈子,他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母亲。”

“那这些百合花是怎么回事?”季思弦很想问了,怎么叫“借着这里的百合花”???

“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如今想怎么做,我知道你要阻止月娘,可你一介凡人,你想怎么做?”

季思弦紧张地咬咬唇,“如果我提出了我的请求,您愿意满足我吗?”

“只要是能对破局有帮助的,我都会拼力一搏来帮你。”

得了承诺,季思弦微阖双目,那一晚华年白衣染血的疯癫模样犹在眼前。“我想请求,能不能让您所镇压的怨灵消失呢?”

“你确定?”冼翠微微一愣,“我能问问理由吗?”

季思弦点点头,“其实这一次,破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还没出现的人,可是那个人,很容易被这些怨灵所伤。”

“可是如今我在这里,我能保证这些怨灵不会乱动。”

季思弦摇摇头,“抱歉,我不敢冒这个险,留下这个变数,便是让整个破局的可能性减少几分。”

冼翠微笑,“也罢,我们消失后,对月娘那边也有影响。”冼翠耐心解释道:“一直以来,我的怨灵之力和她所能控制的力量都在互相抗衡。如今我这一方消亡,只要她动杀心,使尽全力,必然会受到反噬,物极必衰,那时候,她所能控制的死灵之力也会消失了。但前提是,你得让她动杀心。像我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便是因为我内心平和沉稳之故。”

季思弦“嗯嗯”答应着,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最敬重的将军死了,还能内心平淡,想来冼翠也不是一个耽于私情之人吧。

突然一阵晕眩,季思弦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燎,还有人在奋力呼唤着自己。

睁开眼,入目仍然是离陌的可爱小脸,见她醒了,才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怎么了?”季思弦揉着脑袋坐起来,就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眼前的百合花园一片火海,百合花在火里竟烧出了浅淡的蓝色。而在火海中央,躺着一人,冼翠怀里抱着一盆赤色百合花,安静地被火舌舔舐着。那赤色的百合花,在火里开得愈发鲜艳,但也抵不住高温的烘烤。

“我也不知道,”离陌望着眼前的一切喃喃道,“我醒来后就是这样了。”

原来这就是冼翠所说的“消失”吗。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也没有将百合花烧尽。大火燃烧的这几天里,季思弦一直在旁边守着,直到完全熄灭,最后一株花枝也不见。

阳光刺眼,但总不及眼前刺入她心口的长戟醒目。冼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竟然、她竟然用小姐的武器杀了小姐。她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小姐只是微笑,“傻翠翠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早就死了,不是你杀的。如今这一下,只是不想让今日城中留下祸害罢了。”小姐的身躯愈发透明,冼翠想要触碰,手伸到半空又停下,小姐直接虚握住她的手——如今的她竟是连人都碰不到了。“好好活着,就算是为我,别让月娘干傻事……”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长戟落下,“当啷”一下惊醒了冼翠。冼翠朝小姐刚刚站着的地方,走近,虚虚抱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满腔苦楚化作一声嘶吼。

敌军循着这一声凄厉的嘶吼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具女尸抱着一把长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