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槐起 二
清早,宫里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礼车便堆满了奚绍的庭院,且礼物大多是书画古籍,奚绍瞧了两眼转身回屋了。
午间又来了送礼的车队,这回稀奇,是贾府送来的。
墨书看着满车的金银玉石,撇撇嘴,学着先生平日的样子道,“早闻平阳贾氏武将世家,送礼还是缺点细致啊。”
美人审氏见儿子好容易进宫,却愁眉不展的自个儿琢磨,“奚绍送皇后娘娘四张槐花纸,所换得的回礼已填满院落…”
没人知道那槐花纸上写了些什么,只知道昨夜太子妃惹出那样大的祸事却能全身而退。
审美人道,“眼瞧着这风向又变了,若有异动,乂儿还是先回封地。”
萧乂刚从朝廷过来,到母妃处暂歇,今早廷内因为废黜太子的事又吵了起来,可父皇不知为何,前几日还能商讨上一二,如今竟直接下旨遣了齐王回封地。
“父皇真要保那个傻子?”萧乂气闷出口,看着桌上的熏香。
审美人横他一眼,轻拍桌面,“再如何也是长兄,如今又有槐蕊公子相助,杨贾两家护持,须得留上三分薄面,万一…”
萧乂轻嗤一声,“槐蕊公子…”暗道有眼无珠。
审美人生怕儿子再祸从口出,又问,“那齐王殿下可就领旨了?”
“且领着。”萧乂道,“自有办法拖着,我就不信如今这朝堂还就姓杨了。”
“对了,说到这儿…”审美人皱皱眉头,“今日清早郭氏进宫,据说直奔着南风殿去了。”
郭槐乃是如今晋廷唯一降得住太子妃的人。
据闻当初武元皇后杨艳为保得亲儿的太子之位,给儿子配了个娘家十分厉害的女子贾南风。
那贾南风的父亲贾充在平魏臣风波里立功颇多,甚至弑杀过前朝宗室,又力挺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即位,深受当今陛下宠信。
那样的人家本可以不把女儿嫁于这痴傻太子,但当时贾充领命西征秃发,为避免远征,冯眈献计,以结亲为由得以半途而返。
更有传闻这郭槐是个善妒之妇,因妒忌猜疑残杀过两位乳母,连带着两个儿子因思念乳母早亡,生下来的女儿更是个狠角色。
反观贾充的原配正妻,虽久居永年里,但洛阳城内颇有美名,女儿贾褒也嫁入了齐王府为正妃,一时传为京中佳话。
平日里南风殿就压抑的紧,郭槐一来更是一片死寂。
那郭槐自入了这南风殿,冰着脸还未说一个字,见着女儿进来,只听一声“啪——”,郭槐重掌扇在了女儿的脸上。
贾南风一身红衣,翦眸微红,带着讥讽,俏脸上映着鲜红的掌印,仍是不可方物,“是皇后让母亲来管教女儿的吗?”
郭槐并不作答,只竖起眉头道:“除那小蹄子的办法何其多!你非寻了个最蠢最笨的法子,难不成嫁了太子你也转的痴傻了?!”
贾南风微微垂眸,薄唇微抿。
郭槐吐出一口浊气,“我知你也不想嫁,但如今你已成了太子妃,就要时时刻刻谨记身份,在这节骨眼上,更是万不可行差踏错,给你父亲,给贾家郭家惹上麻烦!”
贾南风垂着头,手按在脸上,只弱道,“女儿知道。”
郭槐听着声音,气倒是消了大半,牵过了女儿的手,“幸好有这绍先生献计,方使你们还能高枕无忧,但你听为母一句,千千万万,好生待那皇孙。”
贾南风任由母亲牵着手,只是微微皱眉,喃喃道,“绍?”
齐王萧攸刚回了府,便闭门称病,并不急着收拾东西回封地,只待圣心回转。
朝中大臣心知门道,皆赶来探望,一时齐王之病传于洛阳,催齐王回封地的诏令也不再急切。
“齐王甚得人心,若长期如此留守洛阳,只怕会有大祸!”
杨骏已在自家府邸已听诸多谋士吵了半晌,却一个有用的法子没有想出来。
“先帝在时一再嘱咐当今陛下与齐王兄弟同心,若一再催促上折只会适得其反!”
“那就看着齐王势逼太子?来日等着新王秋后算账?!”
“……”
杨府谋士和贾府门客此时吵得不可开交,而他们口中的太子,此刻也并不轻松,还在哀悼自己逝去的美人。
虽逃过大祸,但萧衷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要我说,就该废了这太子妃,找麻烦的又不是我!”
“住口!”杨芷打断,神情微怒,“衷儿,你为何还不明白,你与贾氏已经成婚,她之过,就是你之过。”
而他们之过,就是杨氏贾氏之祸。
萧衷倒真琢磨了这句话一会儿,“那我休了她,不就一干二净了?”
杨芷扶着额,有些绝望。
这关系并不高深难懂,如今平阳贾氏三个女儿,一个小的未嫁,一个在齐王府,一个在东宫,全因为掌家的主母是郭槐,才偏帮着太子一党。
若没了贾南风,只怕平阳贾氏,太原郭氏,都倒向齐王,届时凭着齐王名声,众臣拥戴,哪轮得上这痴傻的太子登基?
偏偏,这萧衷就是不懂。
杨芷只叹了口气,“若你休了贾南风,除了杨家,谁来保你?”
“皇叔!”萧衷剑眉一挑,理所当然道,“皇叔对我极好,自会保我!父皇说过,我们都姓萧!”
“够了!”杨芷忍无可忍,“你的生母姓杨,本宫姓杨,如今天下愿保你的只有杨家!”
她急急饮下清茶平火,将这傻孩子赶了出去。
晚间竹苑又迎来了第三批礼。
这是一车上好的槐花,微风携着还有丝丝新鲜的香甜,后脚来了尚书令杨珧。
墨书心想今晚是不得安生了,便趁着月色在院子里洗起槐花作纸。
“齐王虽旧居洛阳,但在封地甚得人心,此去调养生息,卷土重来尤未可知。”谁也想不到,当今朝中三杨之一甘下陋室,请见一布衣公子。
“绍先生此言…是说齐王不可回封地?”此言新鲜,杨珧不懂。难道就让齐王留在洛阳,与太子一争高下?
“要回。”
奚绍伸手替杨珧煮茶,实则自己这个时辰早就睡下了,“只是这话只有陛下能说。”
“可朝中除了杨氏和贾氏门下,都并不想让齐王离都,连陛下最近都不在下诏令…”杨珧有些为难。
奚绍自己喝了口茶,看向杨珧的眼中有些倦意,低声道,“齐王之病,诏令医不好,应请太医去治。”
幸亏来见面的是杨珧,一句便听懂了,神色大喜,走时见这天色才有些抱歉的道,“叨扰先生了。”
月色朦胧,送走了尚书令,奚绍闻着这槐花香,少了些困意。
“先生可要睡觉了?”
奚绍见着墨书拿着簸箕在泉里清洗着槐花,俊逸的脸上难得逸出些笑意,也挽了挽袖子。
“今日去了当铺将礼兑了钱币,买了米糕和豆饼,明日去集市先生可要买几方砚石?”
奚绍想了想,以后要解困的时候还多着,便说,“买些好点的茶叶吧。”
这些槐花都是上好佳品,片片雪白无暇,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
奚绍修长如玉的手抚在上面,一时失神。
洛阳城内都说奚绍爱槐善画槐,品行一如槐花高洁素雅,谁能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奚绍拈起一朵,放入口中细嚼,墨书见了笑道,“如今咱也是能买得起蜜糖的,腌了吃也能入口些。”
“都习惯了。”奚绍摇了摇头,凉薄的唇噙着笑,劳作一会儿后,困意又袭上,奚绍拍了拍手,道了一声“明早在制吧。”
“我觉少!”墨书的圆脸神采飞扬。
奚绍笑了笑,回屋歇着了。
从前贫苦时,先生食槐花米饱腹,绘花卖钱,又捡残花制纸,花都是洗了后在捣,墨书没注意,这车槐花里还有一张纸。
“咦?”墨书从簸箕里筛出一张浸透了的纸。
墨书甩了甩,只见这宣纸上的墨迹早就晕染开了,墨书左瞧右瞧也看不出什么,心道不过是杨贾两家送来的,撇撇嘴扔在一旁了。
下了早朝后,一直告病不离都城的齐王府热闹了不少。
宫里赶来的太医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被家丁拦在外面了。
今日杨氏一族并未在朝堂上嚷嚷着藩王离都,反而转了性似的进言让陛下关怀手足,遣太医照应。
有心和齐王一道的大臣也寻不出错处反驳,冒然进言更怕扣个勾结藩王,欺君罔上的罪名,如吃了耗子一样怒视不语。
“皇兄,这是真要赶我走…”齐王萧攸站在庭院内望着院外坐着喝茶的太医,眼神悲凉。
贾褒端着汤盅看着萧攸,突觉王爷的头上生了许多白发。
“王爷宽心…”这几日太医天天来,虽说是皇恩,却也不是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只是王爷赤诚之心,竟被猜忌至此。
萧攸垂目,只问一声,声音悲戚,“炯儿呢?让炯儿来见我。”
炯儿是齐王府长子。
贾褒还未回应,就见齐王眼一睁,捂着心口直直栽了下去。
“王爷!”
“真病了?”
太医回宫,却是先绕路经过了一道杨府。
杨珧皱了皱眉,有些为难,“若是真病…”
门客中忙有人接茬,“那只怕会一拖再拖,久不离都!”
“齐王之病若是真的,或也可奏请陛下令其退还藩地休养。”
“可绍先生不说齐王不可回京吗?”杨珧道,“齐王颇得人心,藩地又有兵马,此举无疑于放虎归山。”
齐王势盛,无论在哪儿都是人心腹大患,不似太子,在哪儿都没什么用处。
“谁能想到这病是真的!”
等众人愁眉不展之时,太医蒋朝走了出来,“齐王与陛下手足情深,今日急病,不是身疾,乃是心病。”
一直在座上等着门客出计策的杨骏此刻听了点儿新鲜的,前倾了些身子。
“你继续说。”
“这心病有多个传法,传好了会令陛下起恻隐之心,传的不好则令陛下生猜忌之心,这个度不好掌握。”
众人一阵哄笑,语带嘲讽。
“若掌握的好还用得上你?”
帝心如渊,他们这群人猜了半辈子,还用这太医来说。
蒋朝不恼,继续道,“帝心不好揣度,但老夫身为医者,齐王的心病却是看的透彻。”
他转身向杨骏施礼,“齐王之疾,可作锥心之剑。”
众人安静了些。
杨骏饶有兴致的摩擦着胡须,浑浊阴恻的眼睛有了些意趣,“若先生能助太子一臂之力,杨某并不会亏待了先生。”
蒋朝的身子俯的更低,声音却有了底气,“侯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