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宣怀风被他摸得满脸尴尬,硬撑着站起来说,“不碍事。再病也要上课,迟到了可不好。谢先生,你今天没课吗?”
谢才复见他站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坐着,站起来说,“今天有课,我只是想约了你一道到学校去。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宣怀风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又是借钱了,皱眉问,“嫂夫人身子又不好了吗?”
谢才复把手抓了抓椅背,才叹气说,“昨天接到信,是我女儿写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她妈妈看来是连写信的力气都没了,这病……这病……”
宣怀风想起自己母亲也是早逝,感同身受,一阵难过,低头想了一会,说,“这样,我先换了衣裳,和你一道到学校去。路上我们再谈。”
谢才复让到屋外,站着等宣怀风换过衬衣西裤出来,有些担心地问,“宣先生,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还是请假一天吧。”
宣怀风摇了摇头。
谢才复也知道他担心什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他手里的备课本拿过来,帮他拿着,两个人一道出门。
快到学校大门时,宣怀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一个信封塞给谢才复,“这一点先寄给嫂夫人,要是中国医生不行,咬咬牙请个外国医生。就算出诊金贵点,要是能把人看好,也值得。”
谢才复把那信封攥在手里,满脸羞愧,嗫嚅着说,“我知道你也困难。我这是旧账未了,又添新账,实在没办法……”
宣怀风满脑子发晕,实在不想再听这些,把手一摆,“别说这些话了。”
谢才复感激涕零,把信封收了起来。
因为宣怀风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达学校时,都快打课铃了,两人匆匆告别,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课。
教育部发放的资金总没有准时到位的,教员薪金也时有时无,常打白条,但就这种情况,学校还三不五时裁减教员。
人裁得越多,分摊到每个教员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怀风本来教四个班数学的,现在增加到六个班,几乎天天要在教台上站大半天。
平时也就罢了,身体不好时就不大妙了。
第一堂课他还勉强撑住,上第二堂课时,宣怀风已觉得眼前视野摇晃,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学生们也瞧出这年轻的教员不对劲,好几次宣怀风在教台上懵懵的,坐在头排位置的学生就小声提醒一声,“宣先生?宣先生?”
宣怀风“嗯”一声,才像把野马一样跑远的神志拉回来继续讲课,但渐渐课本都拿不住了,要把手撑在教台上支持着身体。
学生们都看不下去了,班长站起来说,“先生是不是病了?我们扶您到教员室休息一下?”
宣怀风却份外有些倔,提着嘴角强笑一下,“没有大碍……”
话未说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了。
学生们见先生晕过去,吓得一阵大呼小叫,顿时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务主任。
谢才复在隔壁上英文课,听见动静也丢下课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宣怀风抬到教员室。
学校里由一个国文教员兼任卫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医,听闻有教员晕倒了,也匆匆赶来,帮宣怀风把了脉,说,“着凉而已,现在的年轻人,不做一些劳力活,反而动不动就头晕发热。大约吃两剂药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温水来喂病人。
宣怀风喝了一些温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眼一看,身边黑压压围着都是人,许多是班上的学生,谢才复在一旁殷切道,“你刚才在教台上晕过去了,唬了我们一跳。早该听我说,今天请个假好了。”
教务主任不知哪里忙去了,这时才进门,先探过头,看看宣怀风状况,接着目光左右一扫。
“看什么?都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沉下脸,先把挤在教员室看热闹的学生轰走。
那兼任卫生科主任事情已了,打声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谢才复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学生扔在那,碰见教务主任难免有些心虚,叮嘱了宣怀风两句,讷讷地走了。
教员室顿时清空了大半。
宣怀风被他们扶到长椅上躺着,现在也不好干躺着,坐起来,手扶在椅背上醒了醒神。
教务主任问,“宣教员,身子顶得住吗?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怀风摇摇头,低声说,“歇一会就好,我还留着一群学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话,又耽搁他们一堂课。”
晕过去醒过来,精神似乎还好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务主任叫住他,“宣教员,你等等。”
宣怀风回过身。
教务主任说,“既然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谈一下。”
宣怀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主任办公室。
教导主任关起门来,请他坐下,踌躇了一下,对宣怀风露出颇严肃的表情,“宣教员,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校誉的事要问你,请你如实作答。”
“什么事?”
“你在课堂上,有没有对学生们说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的话?”
“你要说实话!”教导主任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学生家长已经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还严正声明,如果不处理,还要告到教育部去。我问你,你在课堂上,是不是对着学生们说了什么多的脱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怀风病中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听了这个,更是愣了好一会,才问,“什么?什么脱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学生的家长,也是有体面的文化人,在国学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断不至于诬陷人。”教导主任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似的盯在他脸上,“他说得很明白,你上课时向学生们说不堪入耳的事,他儿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讲课不讲数学,反而讲什么男人洗澡,还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宣怀风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他误会了,我说的只是亚里士多德……”
“那么说你就是确实说了这种话呢?!”教导主任脸色骤变,提起手,似乎要一掌击在桌上表示愤慨痛心,后来又考虑到身为主任的风度,喘了几口粗气,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背后。
“主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说的绝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然请那位家长来,我可以亲自解释。”
“上课不好好讲课,说什么洗澡,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还不是不堪入耳?”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宣教员,若是别的,我还努力为你争取一下。可这事关系学校清誉,实在无能为力。你今天就请回吧,课自然有人替你上。”说完,把脸别到一边。
宣怀风懵懵懂懂的耳边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个很响的炮仗,整个人都怔了,安安静静地坐着,半天没吭声。
教导主任见他不说话,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会叫财务给你算出来的,今天你就领了吧。至于收拾东西,我看你还病着,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体好些了,再过来带回去。对了,我记得谢教员和你是一个会馆的,也可以请他代你收拾了东西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到校长那去一趟。”说完,自顾自地出了办公室。[!--empirenews.page--]
宣怀风在椅子上呆坐着。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该耗在办公室里。
他站起来,慢慢走回教员室。
教导主任通知了财务给宣怀风结算薪金,小学校里消息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在教员中传遍了,几个没上课的教员看见宣怀风进来,都抬头盯着宣怀风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怜悯的,还有庆幸自己并非要离开的那个的。
谢才复刚刚下课,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惊,进来教员室把宣怀风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都说你被开除了,不是真的吧?”
宣怀风点点头。“总要有个缘故吧?”
宣怀风苦涩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只说了四个字,就没继续往下说。
谢才复见他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知道他病上恐怕还带着气恼,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叹了一口气劝道,“先不要着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来找主任谈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个学生,“去,给宣先生在校门口叫辆黄包车。”
又走进来,扶了宣怀风,“来,我送你到校门口去。你今天坐车走,不要再走路了。”
到了门口,那学生真的叫了一辆空黄包车在那等着。
谢才复让宣怀风上了车,站在地上微抬着头和宣怀风说,“会馆里冷冷清清,伙计也不会伺候人,你不是在这里有个姐姐环境不错吗?不如要黄包车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
宣怀风立即把沉甸甸的头用力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