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万相宜提前住进了医院。
最后一次产检,医生说有宫缩,问了预产期,就给办了住院手续。
她躺上病床,才给各方致电。让马明去家里取待产包,给万母订火车票,让她当天会上火车。
待产包到了,万母到了,万事俱备,肚子却安如磐石。万相宜戴着医院派发的患者手环,在产科病房傻吃猛睡三天之久。
第三天上午,她实在躺不住,踱到楼下溜达。
赶巧是周一,从住院部向门诊望去,人流湍急。
深冬将至,医院门诊正门挂了厚厚的塑料门帘,没有人通过时,塑料片会自动并排吸附,抵挡严寒。
人流高峰,门帘就没合上过,被人推来搡去,边缘都磨黑了。
万相宜在病号服里面穿了加绒打底裤,上身套了羽绒服,加上闲云野鹤的身份,她成了格格不入的存在。
门诊大厅更是熙来攘往,自助机和收费窗口黑压压的全是人,想必空气不会好,她朝里望了一眼,打算避开人流,从门诊楼另一侧绕回去。
她在人流中预判缝隙时,好像看到了熟人。
那个人戴了黑色口罩,帽檐压得低,加上厚厚的外套,根本看不清五官。可那分明就是尹小航!
尹小航不会出现在这儿。
尹小航不会推着轮椅,轮椅上还坐着个老太太。
尹小航也不会穿这么厚的外套,反正那件深米色户外羽绒服,万相宜从没见他穿过。
可身形和走路姿势分明就是他!
万相宜迟疑一下,那一老一少就随人流冲破塑料门帘,进了门诊楼。
大约一个月前,尹小航敲开万相宜家门,送来冰鲜带鱼,说是单位福利,自己马上出国,没机会吃。
驻外的事,因为叙利亚政局动荡,没能立刻成行。尹小航这么说,大约行程是定了。
十几天前,万相宜发微信给尹小航,对方没有回复。
她想,大概人上了飞机,或者已经到了国外,不便使用微信。她即将临盆,各方面都吃力,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万相宜追进门诊,放眼望去,都是仓皇、焦急、无助的脸孔,那个酷似尹小航的背影早消失了。
她心里更加失落,躲开人群回了病房。
※※※※※※※
应尹母强烈要求,尹小航戴了口罩、穿了厚外套才下车。
尹小航的妈妈不像80岁。
确切地说,是身体抵达耄耋之年,灵魂却在逆生长。主要表征是眼神——80岁的老人,眼神清澈而空洞,像坐在婴儿车里的宝宝,对世间一切保持好奇。
虽已满头银发,却冬日里不常外出,肤色显出柔弱的苍白。
尹小航推着轮椅,进入门诊大厅没有迟疑,直奔电梯而去。
身形和气质加持,虽然戴了口罩,却引得两个妙龄少女频频回头,以为偶遇了某个小明星。
尹小航径直推老太太上七楼,拐了两个弯,熟门熟路进了一个房间。
医生见家属来了,把准备好的文件递过来:《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麻醉告知单》,林林总总。
医生坐在尹母对面,拿着一支笔,把文件中的要点一一复述,同时将文件中的语句底下划线。边讲边划,边看尹小航母子。
他二人频频点头。
尹小航表情无悲无喜,尹母倒是神色凝重,也不知理解了多少。
最后,尹母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
※※※※※※※
有个常识,说假如把疼痛分为十级,肝癌晚期的疼痛是第九级,分娩疼痛是第十级。
万相宜用了7小时,亲历了疼痛升到满级,而且全程清醒。
因为提前住院,她跟医生混个半熟,住院第四天,一切指标正常,宫缩一直有,只是不加剧。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实在不行你明天先出院吧。
万相宜走到门口,医生又迟疑一下,说:“其实这个时候,可以刺激一下乳.头。”
万相宜睁大眼睛,医生点点头,表示:没错,就是字面意思。
第五天醒来,她想到医生的话,就把手探进去,试着自己按压两下。
没想到腹痛突然明显了。
万母赶到时,万相宜已经无法坐卧,只能在地上走来走去。
疼痛来袭时,她就双腿直立,把上半身搭在床上,把头埋进胳膊里,疼得浑身发抖。
当时是早上8点。
马明和马家二老也相继赶到。
趁着阵痛间隙,万母喂了她两口包子,疼起来根本咽不下去,干脆不吃了,忍过一阵剧痛,弯腰进产房。
护士司空见惯,给万相宜做了内诊,说:“你今天白天就要生了。”
万相宜挤出一声:“啊?”已经疼出一身汗。
护士说:“好事。白天医生都在,没事的。跟我来!”
她跟着护士进入另一个房间,此起彼伏的惨叫从相邻几间屋子传出来。
护士指示她躺在一张床上,告诉她:“疼得无法忍受就喊我。”
说完转身走了。
屋子连灯都没开,可能另有几张床,都是空的。
万相宜躺在床上,视线里是正方形拼接的天花板、横七竖八的输液杆,外加一个时钟。
此时的疼痛尚可忍受,入院当天,医生传授了拉玛泽呼吸法,此时尝试用起来,一半是技巧,一半是本能,可与这疼痛拼个平手。
11:38——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看了一眼挂歪的时钟。这时,她已经无法在阵痛时屏住呼吸,而不得不发出低沉的□□。
还是那个护士,来给她做了内检。然后问她能不能自己走。
万相宜被护士推了一把,才得以起床,走进另一个房间。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产房,刚才那间只是待产室。
屋子里有人在叫,来往有几个医护人员。
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应付疼痛上,根本认不清周遭环境,还是听护士的话,把下身脱光,躺在产床上。
走来两个护士,在她身上忙活一阵,连了几根线和几根管子。
有个护士给她□□清洗消毒,然后把她的两只手抓起来,放在扶手上说:“感觉到疼就用力,跟拉大便一样。医生跟你讲了吧?要呼吸配合。”
万相宜大声应答,连着一声克制的惨叫。
护士走前说:“不能叫出来,省点力气。加油,你的产程不会太长。”
从这一刻起,她就忘了时间。
佐证她精神存活的只有一波波袭来的阵痛。
刚才是三分钟一次,现在变一分钟内轮回。
她的灵魂浮在疼痛的周而复始里,把时间、空间、温度、声音都屏蔽了。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几个医护人员,有一个她认识,就是昨天让她刺激乳.头的女医生。
她认清万相宜后颇为诧异:“啊?你要生啦?”又问身边护士几点进来的。
万相宜吸剩喘气,无法回应。
女大夫身手团了团她的肚子,嘴里念叨:“有点不正,坐球了吗?”
万相宜听不懂这个词。
护士代答:“没有。”
这大夫也是神通广大,不知怎么摸出一本书来,翻到某一页,举到万相宜面前,指给她看:“看,三小时内都是正常的哦,你才多久,要坚持。”
过了一会儿,又有白衣人进来,检查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和线,见万相宜上衣领口湿了一大片,就帮她换了个姿势:侧卧,一条腿膝盖顶着床。
这样忍过几个阵痛周期,胎心监控突然报警,白衣人就让她恢复先前姿势。
这次护士没有离开。
疼痛漫山遍野,万相宜在一浪高过一浪、永无止境的疼痛中想: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疼痛又频又密,她觉得臀部连着腰都麻木了,腹中的宝宝像个异物,牢牢把住身体的关卡,与子宫收缩对抗,并无恶意,但即将置两个生命于死地。
胎心监控频频报警,与宫缩同步。
万相宜突然怕了。
肥心监控报警,就是宝宝发出的求救信号。但阵痛来时,她又无法控制自己不用力,这个不受她的意志控制,而是受神经系统和生物本能控制。
她使出最大力气喊护士:“我实在,生不出来,我没关系,你们帮我……”她想说“你们帮我把孩子拿出来”,但宫缩更紧,她只好大喊出声,也分不是大喊还是大哭。
护士终于一改先前无动于衷的态度,跑出去打了个电话。
紧接着,那位熟悉的医生跑进来,连白大褂都没穿。
她身后跟来一票人,有男有女,有穿白衣的,有穿便服的。
穿白衣的护士东一个西一个,在准备什么东西,医生戴上手套和口罩。
有人说:“别用力了。别用力了。”
万相宜听得清清楚楚,可她无法控制。
下半身被盖了东西,万相宜自己看不见。
但她能看见那群着便装的人:他们一字排开,双后背后,站在床尾、医生身后。
事后万相宜才想明白,他们是前来观摩的医学院学生。
医生在她身体上划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万相宜发出史前巨兽般的惨叫。
她自己听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自己喉咙发出的,像来自某种山野猛兽。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略松动,似乎疼痛减轻了。
然后,有个热乎乎、有弹性的东西被拖出她的身体,这一刻,万物重获新生,百鸟争鸣,转世为神,飘飘欲仙。
她的身体不复存在,疼痛也就不复存在,只留意念飘飘荡荡:我解脱了!
世界出奇安静。
这安静长达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
事后查看手术记录,写着5分钟。
这5分钟里,医生、护士、前来观摩的学生,风、雷、电、冰、火、雨都是静止的。
万相宜看不到,也听不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在这安静里享受,也只在这5分钟里,忘却人间疾苦、万千世态。
5分钟后,马炯炯发出第一声嚎哭。
自此,医生、护士重新活泛起来,要这个、递那个、报数字、做记录。风、雷、电、冰、火、雨,世间万物灵动如初。
除了大脑,万相宜是没有知觉的。
可大脑里像是有东西在绞动,又有东西被拖出来,这次是液体或膏状物。
她听到一个女声说:“胎盘完整。”
又听人说:“缝合吧。”
有人说:“再忍一下噢,这个产妇很配合,给你侧切的伤口缝合。”
这次十分难忍。
护士挤挤茬茬站立床两侧,把她的腿按得死死的。她两次腿抽筋,要求活动一下,时间变得万分漫长。
她觉得缝合用了起码30分钟。
护士们退出去前,又检查了她身上的管子和线,还给她吊了一瓶水。告诉她观察半小时就可以出产房了。
医生走过来说:“万相宜,看看你的孩子。”
她这才想起来问:“男孩女孩?”
医生说:“女孩。”
与此同时,万相宜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热腾腾、粘乎乎的东西贴过来,在她脸颊上熨烫一下。医生说:“亲一亲。多漂亮的小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总被读者抢台词……
马炯炯:妈妈,我为什么叫马炯炯?
尹小航:因为你亮呗。
马炯炯:谁要你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