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女王的来信(05)

对世间事懂得少,不懂得多的年纪里,在诸多羡慕目光下,苏铃乘坐着一辆黑色轿车离开福利院,成为王室资助对象之一。说是王室资助对象,但她的一切开销来自于苏家。

苏家给了她姓氏,给她规划了人生轨迹。

她的存在和古代贵族养的死士意义差不多,只是身处和平年代,无需她为其抛头颅洒热血。

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苏家每给她花一分钱,假以时日她必须百倍千倍奉还。

一年又一年,苏铃成为各方各面的佼佼者。

戈兰四大家族每年都会联合举办各种各样的社交舞会,让四大家族的后代能获得社交经验是这些舞会存在目的。

而作为王室资助者之一,苏铃有时会获准出现在级别较低的舞会上,自然,她不是去喝鸡尾酒的,她是去为戈兰未来主人翁们服务的。

一次社交舞会上,苏铃见到了苏深雪。

刚过完七岁生日的苏深雪看起来比同龄人矮,即使和黄肤黑瞳的孩子站在一起,还是显矮,也许是因个头矮的关系,苏深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那天,也是苏深雪首次出现在社交舞会上。

苏氏家族到苏文翰这一代,人丁严重断层,苏文翰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是不婚主义者,妹妹是女同,找来找去,也就苏深雪一个孩子,还是情妇生的孩子,苏文翰的发妻传言是容易流产体质,三月前,又传来苏文翰要当爸爸的消息。

之前总是这样:苏家长子要当爸爸了,一段时间后,不了了之。

让苏深雪进入四大家族的社交圈纯属无奈之举,苏家就只有一个苏深雪。

舞会互动游戏环节,苏深雪给人印象是中规中矩,既无抢眼表现也没出什么差错,给人印象和个头一样没存在感。

最后一个游戏,司仪都把她给忘了。

毕竟是四大家族继承人选之一,司仪频频道歉,苏深雪也不生气,说了一句“下次记得不要把我忘了”。

舞会散场,苏深雪被管家带着,白色礼裙,齐腰长发,裙摆及到脚裸,露出公主袜和粉色皮鞋,步伐不紧不慢,别的孩子急着回车里拆礼物纷纷挣脱管家的手,她和一个个超越过她的孩子说再见。

那是有点刻板的孩子,这是苏深雪给苏铃的第一印象。

一年后,苏铃成为苏深雪的中文老师。

亚裔占据戈兰三分之一人口,华裔在亚裔群体中独领风骚,中文是戈兰的重要语种,让自己的孩子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是四大家族的标配。

苏铃被带到苏深雪面前,和她一起地还有葡语老师、法语老师。

半年后,只有苏铃般进苏深雪居住的寓所,除去教苏深雪中文外,她还负责辅导工作。

逐渐,苏铃发现,苏深雪并不像她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刻板。

那天黄昏,花园庭院。

苏铃全程观看苏深雪以一己之力缔造出一场森林大合唱:猫头鹰在怪叫;响尾蛇发出求偶信号;青蛙跳出水面;饱足的灰熊伸了伸懒腰;夜莺在枝头高唱……

动物界各种声音在苏深雪口中惟妙惟肖,她小小的身影忙碌穿梭于花丛中,最后,她作为受到动物们邀请,来自于人类社会的摇滚巨星压轴登场。

演唱来到高潮阶段,摇滚巨星把礼帽往空中一扔,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垂直劈叉,数以万计的金色夕阳光辉穿过枝桠铺在她的发顶上,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比光还要耀眼的是表演者直直凝视前方的眼眸。

也不知怎么的,这场森林大合唱把苏铃看得眼眶发热。

作为苏深雪的辅导老师,她应该上前,提醒苏深雪,这是民间艺人混饭的伎俩,我的小公主,你的芭蕾舞鞋放在舞蹈室里。

可没有,苏铃没有上前,她悄悄离开庭院,摇滚巨星需要和她的支持者话别,芭蕾舞鞋远远没有柳钉马靴来得舒适有趣。

一会儿,那个孩子还要上六十分钟的芭蕾舞课呢。

没有上前,苏铃不知道这是否和那只长着毛茸茸毛发的小狗有关。

苏深雪瞒着所有人养了一只黄毛小狗,苏铃见过几次苏深雪和小狗相处,她管它叫黄毛。

“黄毛”“小黄毛”“丑黄毛”

她孜孜不倦地和它说悄悄话,和它发牢骚,埋怨它是哑巴,也满意它的安静。

从庭院悄悄离开和假装不知道黄毛存在的道理一样。

苏铃不知道“黄毛”是从哪里来,是什么时候悄悄住进苏深雪的衣柜里,但苏铃知道,它不属于这里。

那个黄昏,从社交舞会回来,苏深雪没在衣柜找到黄毛小狗。

终究,它还是被发现了。

找不到黄毛,苏深雪也不哭不闹,就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发呆。

落日从窗外折射进来,她小小身影和投递在地上的房间物件一样,长时间静止,无任何生趣。

苏铃总是被告知:所谓辅导工作,是在苏深雪有不当举止时提醒她,譬如在上那个台阶时不可以贪图方便,越过第一个台阶直接踩在第二个台阶上诸如此类。

那时,苏铃忽然想她也许还能干点什么。

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停在苏深雪身边,说,小狗的妈妈找到了它。

“所以,它跟妈妈走了吗?”苏深雪接过她的话。

“嗯。”

“从那扇门离开的吗?”苏深雪手指打开的窗。

“是的,从那扇门离开。”她回答。

“我就知道,它的妈妈会找到它。”苏深雪表现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

但苏铃知道,苏深雪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可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多娜,只有妈妈知道,深雪是一个多聪明的孩子。”苏铃听到自己喃喃自语。

喃喃自语声也把苏铃从戈兰带回土库边境。

现在,站在她面前地是她的孩子多娜。

多娜正睁大眼睛瞅着她,个头和那天对着窗户发呆的深雪差不多。

“妈妈,被带走的小狗去了哪里?”多娜睁大着眼睛,她急于想知道小狗被带去了哪里,女王长大后有没有找回它。

“不知道,从那以后,没人再见过那毛茸茸的小家伙。”妈妈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呢?”

“然后,”妈妈语气有一点点无奈,“妈妈就成了那只小狗。”

“什么意思?”

妈妈叹着气:“深雪想和小狗说的话;深雪想和小狗发的牢骚都装进妈妈的耳朵里,‘老师,妈妈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老师,有时候,我很渴望他们发现我,有时候,我又害怕被发现’‘老师,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两个孩子在打架,那比舞会任何游戏都来的有趣’每天每天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唠叨个不停。”

“后来呢。”

“后来,深雪参加的舞会越多,深雪每天需要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这样,她变成安静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安静,妈妈很难再见到森林大合唱。”

“再后来,深雪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苏家长女有很好的教养;苏家长女乖巧懂事;苏家的长女热心公益,但从来没人把深雪和‘可爱’联系在一起,只有妈妈知道,深雪有多可爱。”

多娜想了想出现在画册海报杂志上女王的形象。

人们在谈论她时,喜欢用“典雅”“高贵”“美好”“清纯”类似词汇来形容她,但“可爱”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女王。

相信女王本人也不想和“可爱”这一词汇搭上边吧?

一位女王被人们说“可爱”贬义居多。

“可爱”的深雪女王会是什么样子?

多娜眨巴着眼睛,以此来表示自己的迫不及待。

“当深雪还是像你这样的小丫头时,有一本只有她和妈妈知道的记事本,记事本里的内容可爱极了,你猜深雪在记事本上记了什么吗?”妈妈一脸骄傲,娓娓道,“记事本记着‘长大后,我要像妈妈一样打鼻钉。’‘长大后,苏深雪要在自己手背纹上帝是女孩的纹身。’‘长大后,我要当摇滚歌手的女友,我要和他在大马路上接吻。’‘长大后,我要认识一名人体画家,我要当这名人体画家的模特,是脱光衣服的那种。’‘长大后,我要用我纹身的手冲苏文翰竖中指说在我眼里你是什么都不是,只靠家族庇佑的糟老头。’‘长大后,我要在戈兰国会给议员们表演一段扭屁股舞蹈。’”

逐渐,逐渐,妈妈声音从高亢变得低沉:

“深雪的记事本还记着‘老师,长大后,我能不能拥有生活和友情?’‘老师,长大后,我一个人能不能去远方?’‘老师,长大后,我妈妈会不会像这个世上所有普通妈妈一样,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即使不能拥抱,看一眼也是可以的,用那种打从心里知道她在关心我的眼神。’‘老师,我得长到多大,爸爸才会注意到我……’”

妈妈的眼睛长时间看着窗外,直到一层淡淡水光遮住她的眼眸。

眼睛一眨,水光变成挂在妈妈眼角处的一颗泪水。

妈妈低下头,说:“多娜,深雪太可怜了。”

“妈妈,她当了女王,不是吗?”多娜这样安慰妈妈,妈妈看起来很伤心。

日不落帝国有一位维多利亚女王,戈兰有一位深雪女王,她们头顶美丽的皇冠让无数孩子在流星划过天际时许下愿望:长大后我要当一名女王。

多娜知道,美丽的女王皇冠不是凭着努力、凭着学习好就能戴上的,但这不妨碍她夜里美滋滋做着女王梦。

所以妈妈你瞧,当女王是一件多么伟大而了不起的事情。

谁知这话惹来妈妈更多眼泪,妈妈孩子一样呜呜哭,说就因为深雪当了女王才可怜。

“为什么呢?”多娜一边给妈妈擦眼泪一边问。

“因为当了女王,深雪记事本上长大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

想了想,多娜觉得妈妈的话有道理,钉着鼻钉的女王?手背纹着“上帝是女孩”的女王?这像话吗?更别提脱光衣服当一名人体模特了。

这样说来,成为了女王的深雪就不能兑现记事本上所有关于长大后想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会把人憋坏的。

这么想的话,女王的确是有点可怜。

“看吧,多娜也觉得深雪可怜。”妈妈又呜呜哭了起来。

这一哭,眼泪又出来了,她可是好不容易把妈妈的眼泪处理干净。

“妈妈,女王可是嫁给了首相先生。”说到这个,多娜心里可激动了,就恨不得自己成为苏深雪。

如果说苏深雪当女王是一件让她羡慕的事情,那么,苏深雪嫁给了犹他颂香就是让她万分嫉妒了。

瞬间,多娜心里忿忿不平了起来。

“不就不能打鼻钉吗?不就不能纹身吗?不就不能跳扭屁股舞吗?还有,首相先生可以把那个摇滚歌手甩到外太空去!”多娜越说越气,“苏深雪可是嫁给了首相大人,不是吗?”

这话似乎把妈妈唬住了,妈妈也不呜呜哭,不呜呜哭了就一个劲儿看着她发呆。

多娜认为这是妈妈认可自己的话,心里得意得很,声音越发高亢:“最最重要地是!女王嫁的首相先生不是谁,女王嫁的首相先生是犹他颂香。”

可不是,如果“犹他颂香”和“首相先生”是一道选择题,多娜会毫不犹疑在犹他颂香的方框上打勾。

气呼呼说:“妈妈,女王嫁给了犹他颂香,她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幸运的女人。”

“嫁给犹他颂香,深雪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幸运的女人?”妈妈喃喃问。

重重点头。

妈妈摇着头,目光又落在远远的地方,嘴里说着不是的,多娜不是的。

苏铃无法告诉才一丁点大的孩子,犹他家族的长子适合当一个国家的首相,但他不适合当一个女人的丈夫。

苏深雪的婚礼,苏铃去过,这是连她丈夫都不知道的事情。

她丈夫不知道,深雪也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那场婚礼五小时前,苏铃见到了犹他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