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前首相夫人
这地方苏深雪费了三个月时间才找到的,透过树木缝隙可以看到白色沙滩,就近处是湖畔绿茵。
轻触冬青栎小小的嫩叶,它现在还很脆弱,但没关系,给它时间,总有一天它的枝桠会伸向蓝天,那时,它就会看到海洋和广袤天空。
戈兰的星空、海洋、群山终将日日夜夜陪伴着它,有一天她不在了,它还会在。
植树对于苏深雪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但她需要一个人来和她一起完成这件事。
两天前,苏深雪给犹他颂香办公室负责人打过电话,这个礼拜六下午,犹他颂香没行程,如一切顺利,犹他颂香会在三点十分左右出现。
两点五十分,苏深雪开始锄草松土。
从前可以轻松完成的事情这会儿却是力不从心,到了后阶段力道稍微大一点从小腹处就传来不适感,不适感伴随头晕目眩。
三点零五分。
何晶晶带来了鹅城第一中学遭遇大面积火灾的消息,首相先生目前正赶往火灾现场。
“首相先生让我向女王传达歉意。”何晶晶低声说。
苏深雪给李庆州打了一通电话,让李庆州代替传话,她会等到他出现为止。
打完电话,苏深雪让何晶晶再往火灾现场跑一趟。
五点,出现地还是只有何晶晶。
火灾现场,何晶晶只见到了李庆州,李庆州总共出现三次,三次均让何晶晶不要等,情况严峻首相先生走不开,考虑到女王近阶段身体状态不佳,受不了风寒,只能赶回。
看了一眼天色,何晶晶开口:“女王陛下您或许可以告诉首相先生……”
苏深雪以手势打断何晶晶的话。
何晶晶没再说话,为什么需要犹他颂香出现,原因想必何晶晶是知道的。
苏深雪独自站于林间,正是日落时分,一束束日落光芒在林中交汇,目送最后一缕日光在她指尖消失。
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从头顶上飞过,带出的风让她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外套是什么时候掉落的,苏深雪也不知道。
有人先于她之前,捡起外套。
外套由经那人之手回到她身上。
还好,他来了。
捂紧外套领口,转过头,犹他颂香正站在她身后。
这是两人离婚后首次独处。
“让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犹他颂香语气很淡。
知道让他从火灾现场离开,花一个多小时车程就为了和她共同完成种一棵树,犹他颂香连连抚额:“苏深雪……你是不是吃错……”
后面的话犹他颂香没再说下去。
垂手待立,她料到犹他颂香会有这样的反应。
低低一声“见鬼”犹他颂香指着那棵冬青栎:“女王陛下,您确定需要面对面解决的问题就是为了那玩意。”
不,它才不是那玩意。
怕犹他颂香再胡说八道,苏深雪硬着头皮道:“天快黑了,如果你想早点离开这里,就……就听我的。”
“不,不不,我在这里待到深夜都没问题。”嘴里说着没问题的人,眸底却是冒着火苗。
她可不是让他来和她抬杠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奇怪事情,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重要事情,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
这话让犹他颂香脸色瞬间起了变化。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所谓的重要事情你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阴沉着脸,问。
苏深雪想了想,除这件事,她的确没动过给犹他颂香打过电话的念头,她以为两人已经达成某种共识。
昨天犹他颂香也在电话说了,没必要为一些琐事纠缠不清。
但眼下真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天很快就黑了。
“苏深雪!”“颂香。”不约而同开口,又不约而同顿住。
四目相对,四分尴尬三分疏离,剩下地说不清道不明。
抹了把脸,苏深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显得柔和:“来都来了,草我也锄好土也松了,只需要十分钟,十分钟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犹他颂香无动于衷。
对了,他刚刚说在这里呆到深夜都没问题。
如何对付犹他家长子,她还算有点办法。
苏深雪拨了拨头发,带着一点点轻浮语气:“颂香,如果你一直这样的话,很容易让我往别的地方想,比如,其实你一点也不排斥和我独自相处的时间,甚至于,你打从心里希望能把我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延长下……”
那声“闭嘴”吓得树梢上打盹的鸟儿纷纷飞离枝头。
如那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洪水猛兽,犹他颂香从另外一个方向绕到摆放工具箱的位置。
外套一脱,打开工具箱,拿出植树工具,比划,丈量,得出植树最佳位置,再用脚试探土地松软程度,拿起铲子铲土。
犹他颂香参加过青训营植树活动,看来,从青训营学到的东西没丟。
这一幕看得苏深雪扬起嘴角,低低问:“他看起来还不错,对吧?”
犹他颂香铲土,苏深雪在检查智能浇水系统。
约五分钟后,犹他颂香完成了铲土,铲子一扔,定定站在一边。
苏深雪抱着及到她腰间位置的冬青栎,根茎连同氧化泡沫比了比,还欠了点。
“还得再挖十公分左右。”她和他说。
“我知道。”
嘴里说知道,人却是一动也不动,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很冷淡。
苏深雪也不晓得那些夫妻在离婚后是怎么相处的,但她现在无比赞同犹他颂香的话,不要为那些琐碎事情彼此纠缠。
从前多么的亲密无间;那么此刻就有多么的尴尬。
与其说尴尬,倒不如说不自在,曾经在耳畔说过的昵语,那夜夜的肢体纠缠,没用源头的泪水,那么多那么多的小心眼,伴随那纸离婚证书,变成此时此刻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苏深雪希望尽快结束这种相处模式。
按道理,她这是在指使人家干活,装模作样给他倒了杯热水。
递上的水被无视。
算了,他已经完成一半多的活,往深处理解的话,他已经完成了一种形式,苏深雪捡起铲子。
刚到手的铲子瞬间易手,犹他颂香抢走了她的铲子。
林中光线由浅转深,天很快就会暗下来,再耗下去冬青栎会缺失水分,它才刚满六十天。
手往犹他颂香面前递,冷声:“给我。”
“苏深雪,不要把我当傻子耍。”犹他颂香也无丝毫客气,“我想知道原因,为什么必须等到我,为什么让我干怎么奇怪事情的原因。”
原因……原因。
真累人。
“很快就到了植树节,你就把这事情理解为女王和首相一次秘密的爱心行动,成不?”胡说八道着。
这个说法加剧了犹他颂香的怒气,拿铲子的手一横,往湖畔方向:“需要我再强调一次吗?不要把我当成傻子耍。”
“我没有。”眼睛紧盯那把铲子,苏深雪想快点结束这种磨人的相处模式,她现在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劲,生理的,心理的。
“告诉我原因。”
“你就别问,可以吗?”
“别问是吧?”
“嗯。”
就这样,苏深雪眼睁睁看着犹他颂香臂膀一个大幅度上扬,铲子往湖面方向,“扑通”一声,铲子在湖面激起阵阵涟漪,眨眼间消失不见。
脚一软,跌坐在地面。
就地坐在地面上,呆看着湖面。
不问原因就不可以吗?听我一次信我一次就不可以吗?老师,他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在心里反反复复着。
一抹人影挡在她和湖面之间。
缓缓抬头。
“起来。”犹他颂香居高临下,语气焦躁。
老师,知道最可怕地是什么吗?
最可怕地是由漫长岁月堆砌下来的点点滴滴,一次不经意间的眼神对视;一次无人小道上的嬉闹;一次无关紧要的问候等等等数之不清的日常交集,从陌生到熟悉,头一歪就往他肩膀靠,嘴角一扬就想附在他耳畔说点悄悄话,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再怎么撕破脸再怎么互相伤害,到了今时今日,她还是爱算计的苏家长女,他还是自私傲慢的犹他家长子。
往事历历在目。
成长、青春、至成人、至现在。
两张沁入灵魂的熟悉面容,睁眼看得到,闭眼也看得到。
仿佛,那场穷尽所有的决裂只是他们年轻气盛的一次冲突,只是这场冲突比起从前闹得更凶闹得更大而已。
随手抓起一把土,恶狠狠朝犹他颂香脸上砸去,混蛋,去死,让苏深雪更愤怒地是,那把土是砸到了他,但倒霉的恰是自己。
沙混着飞尘往下掉,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头上。
什么都在和她作对。
委屈得要死,要委屈地何止是让她灰头土脸的那把土,这些时日她憋坏了,没人倾诉无法倾诉,异国他乡,刺骨之痛。
顶着灰蒙蒙的头发,她大喊: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滚!
只不过让他铲土而已,难不成她会害他,就只是让他花点力气而已,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滚,马上给我滚,现在,有多远滚多远,你把一切事情都搞砸了,你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你总是这样,你每次总是这样。”颤抖着声音,喃喃念叨。
“苏深雪,你现在很不对劲。”他企图拍走她头上的灰尘。
不,不要,不稀罕。
苏深雪以脚作为助力,倒退避开,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犹他颂香再没往她靠近。
“还不快给我滚。”再抓起一把沙土往他扔去。
他也不避让,这一次,他也灰头土脸了。
林间风声,宛如是谁的叹息声。
他低低问出一句:“我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吗?”
谁说不是,谁说不是来着。
像一直憋着的孩童被问及伤心事,苏深雪“哇”一声哭了起来,也没别人了,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敢哭,敢于这么放肆痛快哭出。
老师,最该死的是时间。
时间是最不负责任的家伙,它悄悄溜走了,却把回忆留了下来。
回忆串联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到死都断不了。
那家伙吻过我的嘴唇,那家伙抚摸过我,那家伙伤害过我,那家伙,我爱过。
红了的眼眶是为他,望眼欲穿是为他,苏深雪至今人生中百分之八十的喜怒哀乐都是为了他。
可他总是搞砸了她的事情。
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她大哭,他开始低低咒骂。
咒骂声的尾音还在她头顶,下一秒“扑通”一声,湖面泛起巨大水花,这一次落入湖里地不是铲子,而是犹他颂香。
犹他颂香掉进河里去了,不,不对,是犹他颂香自己跳进湖里去的。
只是,他跳进湖里去干什么?
“犹他颂香,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响彻林中。
无回应,再问,依然无回应,直到湖面回归平静,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深雪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慌张。
快速从地上爬起,站在湖堤上大喊犹他颂香。
终于,犹他颂香冒出了水面,她问他跳进湖里做什么?
无回应,单手快速拨水往着湖畔,先上岸地是之前被他丢进湖里的铲子,继而,才是人。
所以,铲子是犹他颂香跳进湖里的原因?
“你……你是为了捡铲子才……才跳进湖里吗?”问题问得有点傻,还……还会有百分之九十九可能性损害到犹他家长子的骄傲。
这人的骄傲一旦受到挑战,百分之百会发怒。
可,没有。
“难不成,我是想玩潜水?”他的语气只是带着一丁点的恼怒。
这么说来,他跳进湖里的目的是为了捡那把铲子。
“铲子……我带了两把。”结结巴巴说出。
话一说出口,苏深雪就后悔了,这么一系列事故发生下来,怎么想似乎都应了犹他颂香刚刚说的“不要把我当成傻子耍。”虽然她没耍他的意思,但莫名其妙把人叫来,没莫名其妙让他听她的,再莫名其妙让人家滚,拿土砸他。
带着一点点心虚,苏深雪垂下了头。
林中十分安静,从他头发上衣服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听得很清楚,苏深雪对自己说没必要愧疚,铲子是他丢进湖里的。
“苏深雪。”他淡淡的一声。
“嗯。”低低应答出。
“这对于你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问。
“嗯。”
“这件重要事情我只能做,不能问?”
“嗯。”
“种完那棵树,就不存在事情搞砸了?”
“嗯。”
犹他颂香捡起铲子。
终于,一切如苏深雪所愿愿。
她和犹他颂香合力完成了那棵冬青栎在这片土壤生根发芽的第一步,过程她一再叮嘱他不能随便应付,不停唠叨植树过程,他要怀揣着温柔,要温柔到怎么程度呢?
“就像在对待你的孩子。”她和他说。
“女王陛下,我没有孩子。”他没好气回。
她因他这话呆住,钝钝的痛,卷土重来。
在她发呆间,他做出举手投降状:“好,好好,都听你的,要温柔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是吧?”
点头。
两人共同完成植树,又共同完成了浇水。
暮色将至,何晶晶和随行人员开始收拾工具,苏深雪看着挺立于泥土上的那棵冬青树栎发呆。
老师,我盼着它很快就长出新的枝桠,到那时,我才会真正安心;到那时,我的心灵就有了寄托。
那阵风吹来,风里捎带着淡淡的尼古丁味。
犹他颂香正靠在树上抽烟,从抽烟姿势判断,首相先生这阶段没少和尼古丁打交道。
苏深雪皱起了眉头。
他平常要抽多少烟都没关系,但这会儿不好。
三步做两步窜到犹他颂香面前,无任何停留,夺走他手里的烟,掐灭。
她的此举惹来他的片刻呆滞。
度过片刻不自在后,苏深雪手一挥,手指方向是往着那棵冬青栎的:“抽烟对孩子影响不好。”
犹他颂香微微敛眉:“苏深雪,你两次提到了孩子。”
啊——
心一慌,触了触鼻尖,定下心神,说:“作为一位国家领导人,你烟不离手,对孩子们影响不好,特别是青少年。”
落在她脸上目光带着洞察。
“我这是为你好。”语气不是很高兴,“而且,抽烟对身体不好。”
片刻。
“如果是作为一名女王对首相的关怀,我会表达感激;但如果是作为一名前妻的身份说这话,那我只能献上奉劝,下不为例。”顿了顿,再轻飘飘丢出,“苏深雪,我们已经离婚了。”
夜幕降临,一行人沿着通往出口的林间小径。
小径出口,苏深雪恋恋不舍回头,往林中深处。
“再见。”心里轻轻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