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梦(一)
南绍成裕二十一年,秋。
京城下了场颇大的雨。呼啸的风和着豆大的雨不住地敲打着朝云宫的窗户,发出的敲击声混着风刮过窗户时尖利刺耳的声音,直听得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眼天色。
乌云聚在一处,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拢出一片暗沉沉的天色,半点儿也不像是这半下午的光景,昭示着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大颗大颗的雨珠被吹进了屋檐下,打湿了站在靠长阶侧的宫人们大半的衣裳。
“这鬼天气……”小太监在心里暗自抱怨了一声,不过面上自然还是半点不满都不敢露出来的,整个人依旧站得沉默又安静,像是庙堂里泥塑的人。
除了那双止不住往屋里探的眼睛。
正是深秋时节,又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衣裳还被打湿了大半,从宫门里透出来的那点暖黄烛光和火盆的温暖气息便愈发显得勾人。
而穿过这朝云宫中的重重轻纱曼帐,锦绣玉饰,暖融烛火,穿过两侧低眉敛目沉默而立的侍女,最深处那光线最恰到好处、气息最温暖如春之地,便是绸帐轻垂,美人沉睡之所。
朝云宫,南绍清宁公主姜予辞居所。
而此刻,这位南绍最尊贵的公主紧闭着双眼,漂亮的远山眉微微蹙起,浓密而纤长的睫羽时不时地颤抖着,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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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予辞看见了一片冲天的火光。
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大秦百万大兵压境。在南绍边陲的城楼之上举目望去,入眼是黑压压的人头,站得沉默又安静,宛若南绍奢华精巧的皇宫中垂手而立的宫人。他们的银枪长戟闪着凛冽的寒光,似乎轻易地一抬手就可取得南绍兵士百姓的性命。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大秦将士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南绍派出的将军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斩于马下,连个俘虏都不屑于留。
仅仅三月,大秦便破了南绍国都,直逼宫城。
似乎不过是转瞬间,宫女太监们的哭喊声就将华丽的宫室化作了人间炼狱。他们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宫苑中奔跑哀嚎,却毫无脱身的办法。
——大秦将军有令,放火烧宫,寸草不留。
也是,斩草不除根,莫不是等着别人来报复?
冲天的火光映在姜予辞因恐惧而放大的漆黑的眼瞳中,火舌妖娆地扭动着,像两行瑰丽而诡异的鲜血。
“公主!”一个宫女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往日里梳得规规整整的发髻此刻已经凌乱不已,像一团乱糟糟的稻草。
“公主!”见姜予辞似乎没什么反应,那宫女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快走吧公主!”
姜予辞愣愣地转过头,眼中还带着些许茫然。她怔怔地重复了一句:“走?”
那宫女似乎看见了远处闪过的什么,瞳孔猛地一震,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节了,拉着姜予辞就跑:“公主快走!”
姜予辞本就还没回过神,这一下被她拽得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随后便只能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冷冽的风刮过泪痕半干的面颊,带来了刀割一般的痛感。
华丽的长裙拖过泥土和杂草,精致的发髻勾落枯枝和败叶,在刀割般的痛楚中,姜予辞的神智终于渐渐清明。
国破,家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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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破败的雕梁画栋,不少原本描金绘彩的地方都已经斑驳跌落,显现出陈年朽木黯淡的色彩。
风刮得烈,像困兽的怒吼,带来阵阵阴冷。姜予辞撑着一地凌乱的稻草缓缓坐直了身子,抱紧了双腿,努力地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在目光触及这间破庙正中已然有些损毁的佛像的时候,她不由得顿了顿,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埋入双膝。
大秦着实是打了漂亮的一仗,将南绍灭得干干净净。
只除了她这条从暗道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漏网之鱼。
可即便她是再难得的漏网之鱼,也依旧毫无办法。复国?那简直就是一个天真的笑话。
她甚至连保命都做不到。
耳边忽然传来了窸窣之声,姜予辞已经懒得去分辨自己这是草木皆兵还是确有其事。她只是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迅速地判断了是否有跑出破庙的可能和必要,随后一个闪身就躲到了佛像后。
没人进来,也没有声音。
风将外头高大的树木都吹折了腰,树叶像疯了一样沙沙作响,仿佛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姜予辞抬头看了一眼佛像的背面,抿了抿唇,决定赌一把。
束裙,反身,抓土块,抬腿,攀爬。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甚至让姜予辞有一瞬间觉得有些可笑。
南绍皇宫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主,有朝一日竟然也能爬墙快得像个山野小儿,把那些大儒女官口口声声耳提面命的仪态忘得一干二净。若是被母后瞧见了,非得给她手心打板子不可。
……可是命都没了,谁还在乎那所谓的高高在上的贵人仪态?
姜予辞一早就锁定了藏身的地方,这会儿她蜷缩在佛像手腿相接处的缝隙之中,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风声、树叶沙沙作响声,一切似乎都毫无异样,与先前里没有半分不同。
不,不对。
或者说……果然不对。
她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
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轻得让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她神经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可紧接着,便是稻草被轻轻翻动的声音。
果真有人进来了。
姜予辞抿了抿唇,眼神里已经没了早几日那满满的恐慌——恐慌自然还是有的,只是更多的却是为平静所取代。
身为南绍皇室余孽,现下对她虎视眈眈的岂止一方势力?自出逃后的这么多日,躲避追杀于她而言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左右她这条命已经是捡来的了,哪怕是多活一日,都足以算得上是上天的恩赐。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宁公主。”
姜予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死死咬着下唇,抑制着险些破口而出的低叫。
所幸最初的惊惧过去得也快。随后她就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没完全习惯。
唤她的是个男子的声音,带着点儿温和的笑意,却又仿佛已经看到猎物入洞的猎手,胜券在握,藏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一种把贪婪与不屑掩盖其下的温和。
姜予辞依旧静静地蜷缩在缝隙里,一动不动,像是和石刻的佛像都融为了一体。
“清宁公主,本王知道您在哪儿。”那男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似乎对她的充耳不闻早有预料,“或许,听了本王的身份和来意,您会多点儿兴趣?”
本王?
姜予辞一点一点地攥紧了衣袖。
是大秦的哪个王爷要来清剿“余孽”了?亦或是北昭的某个王爷想来分一杯羹?
没等她再多做什么别的胡思乱想,下一刻,那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带着满满当当的倨傲:
“本王,乃大秦豫王。”
“不知公主殿下可愿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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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莫要担心,进了豫王府,那就是我们王爷的人了。从此啊,便再没人能欺负了你去。”
姜予辞沉默地跟在一个穿着深绿衣裳的中年妇女身后,穿梭在精致玲珑的园子里。她一边听着那女人含着笑的絮絮叨叨,一边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从那些美轮美奂的亭台屋宇上滑过。
“到了。”女人在一方小院前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子笑吟吟地看了姜予辞一眼,“这儿今后便是姑娘的住所了。一日三餐都有人来送,姑娘吃完了放在桌上就是,自有人来收拾。至于旁的……明早王爷会派人来同您说的。”
姜予辞依旧没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
那女人也看出她不愿说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福了福身就退下了。
回想起方才那女人眼中压制不住的惊艳,姜予辞扯了扯唇角,在原地静站了片刻,最终举步迈进了小院。
她和豫王,做了一个交易。
姜予辞是美貌的,这是南绍,乃至天下人都公认的事实。她的美在于动时,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带着别样的风情,甚至让人无法将她单纯地以“清丽”或是“娇娆”概括。
而现在,豫王看上了她的美貌。他要用三年时间,把姜予辞打磨成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最后刺入他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心间,为他的帝王大业铺上最初的那块砖石。
豫王要刺杀当今圣上,而她要为姜家、为南绍复仇,倒也算得上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好交易。
姜予辞推开房门,在阳光中起起伏伏的微尘被这阵微风吹得一荡,随后浅淡的木香悄悄钻入她的鼻端。她微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
她也可以说是总算找到了“苟且偷生”的目标。
刺杀大秦当今圣上,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