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出嫁(一)

正月十七的时候,青瓦檐下的一点薄冰、纤瘦枝桠上的一点细雪都尚未消融。即便南绍地处江南,气候稍温暖些,也抵挡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阵阵寒意。

宁安,南绍宫城,朝云宫。

正红嫁衣金银错绣,巍巍凤冠珠光璀璨。巧手的妆娘在拿起一旁细细的金链子为姜予辞戴上,上头缀着的那颗小巧圆润的东珠,在金链轻巧地绕过鬓边细软的头发时正正好落在了眉心那一点梅花妆的花蕊处。

姜予辞生得白,一身柔嫩的肌肤欺霜赛雪,银于她而言太素净了些,反倒是看上去富贵得过了的金色衬她——不会俗,也不会显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过分雍容,正是恰到好处的娇俏和贵气。

她素来不喜首饰繁重,往日里用的多是些漂亮精巧的簪钗,如今头一回如此盛装华服地打扮起来,竟是显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姿神韵来,一颦一笑都让人为之倾倒。

最后一抹嫣红点染上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姜予辞再望了一眼水银镜里的自己,伸出一根葱管似的指仔仔细细地擦去不慎抿出来的那一点红色,这才扶着拣枝的手缓缓站起身。柔软的裙摆垂下时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伴随着盛开的精致华丽的刺绣,宛如一朵漂亮的花绽放,带着满目的绚烂。

太后早已逝世,如今后宫中只皇后最大,姜予辞要拜别的便也只剩下了父皇母后。她梳洗罢上了肩與到了坤宁宫,就看见母后身边的玉芝姑姑已经守在了门口。

玉芝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了。

向来捧在手心里的独女远嫁北昭,即便姜珏说这是她自己强烈要求的,苏祁柔还是被堵得一连好几日都睡不着觉。一忽儿觉得姜予辞这是被情情爱爱的东西蒙蔽了双眼,若是秦王不喜欢她可如何是好;一忽儿又怀疑这是不是姜予辞为了不让他们难做而找的托辞,若是南绍更强大些想来她就不必如此委屈求全了——姜珏还因此接连好几天都没看到苏祁柔的好脸色——这孩子又不说,万一真的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钟情中意去的,苏祁柔可不是要心疼死了。到了女儿出嫁这日,她更是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起了,一直就在后殿坐到了卯正。身边的大宫女玉芝也早早被她派了出去,只等着姜予辞过来向她辞别。

玉芝也知道苏祁柔心里不好受,一大早就依着吩咐守在外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到了约莫卯正的时候,她远远瞧见尚未大亮的天色里一行人提着灯笼浩浩荡荡地过来,忙不迭地就下了台阶迎上去,行了礼后便笑吟吟地将姜予辞往正殿引,一面道:“娘娘今儿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心心念念都盼着您快些来呢。”

姜予辞的神色怔了怔,鼻子忽然一酸。

她想起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想起梦中的火光冲天,和坤宁宫里的三尺白绫。自此天人相隔,她在大秦摸爬滚打数载,再见不到儿时一番撒娇就能要来的桂花糕。

她在梦中深深地怀念,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哭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大秦是没有桂花糕的啊。

此番她为拯救南绍远嫁北昭,辽辽一千三百里,于母后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再难相见”呢?

想来母后如今的心情,也就如同梦中的她一般吧。

姜予辞暗叹了一口气,很快又收敛了这些情绪,做出一幅再正常不过的模样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欢欣雀跃——总不好再眉眼戚戚的,叫母后为她忧心。

甫一踏进大殿,一室绵长的桂花香就悠悠地荡进了她鼻端,那丝丝缕缕的蜂蜜的甜美安然婉转地藏于其下,最是勾人不过。姜予辞的步子微微一顿,还来不及拜下去就被苏祁柔一把扶住了。

苏祁柔作为南绍皇后,向来是珠翠琳琅妆容精致的。如今大抵是起得太早了些,又哭过了一场还来不及上粉,形容已经稍显狼狈,但大体还维持着寻常的端庄模样——只是一见到姜予辞这身大红嫁衣,又不由得红了眼眶,口中喃喃了一句:“我的阮阮……”便哑了声音。

阮阮是姜予辞的小字,从小喊到大的名儿。阮阮阮阮,父母和哥哥每每这样喊她,两个拖长的音节里无端端就带上了那么几分溺爱与娇宠。

姜予辞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几分离愁别绪,可是远嫁之事已定,她只能一面强行抑制住了一面好生宽慰了母后一番,总算让苏祁柔缓过劲来,接过一侧的玉芝递上来的帕子按了按眼角,沙哑着嗓子笑了一声:“这……大喜的日子,我竟是失态了。”

姜予辞微抿着唇摇了摇头,复又笑了一下,岔开话题:“母后今儿可是做了桂花糕?”

苏祁柔微微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听说北地不适宜种桂花,更何况极北的晏康?于是便想着你去了北边……即便是把厨子带去,这没有桂花,桂花糕怕也是做不成了。你自幼就喜欢这个,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你走之前再让你尝尝这味儿罢了。”

这一番话说得艰涩,苏祁柔险些又落下泪来,好悬叫玉芝劝住了。姜予辞不忍再让母亲如此伤心,侧过头去从那白底描金的瓷盘里头捻起了一块柔软的桂花糕放入口中。

软糯的口感带着甜而不腻的桂花香盈满了口腔,她轻轻低下头,微红了眼,清甜的声音却带着笑:“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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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过三刻是钦天监一早算出的吉利时刻,清宁公主的婚嫁车队自贞和门发,一千五百名护卫并随侍陪嫁无数,浩浩荡荡拖出了十里的红妆艳曳。

禁军手执□□身着铁甲,沉默地守卫在道路两侧。在他们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挤挨挨得如山似海。而这万人空巷的繁华,都是为了一睹公主出嫁的盛况。

一边要用手肘抵着后头的人防止他们挤上来,一边还得稳住重心防止被挤得摔倒撞上前头这些禁卫——那闪着银光的铠甲和□□看着就让人害怕,人又多,正月的天里,等在街边的李三硬生生给热出了一身汗,甚至都想拿个蒲扇来了。他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眺望了许久,总算瞧见了那座最大、最精致、最豪华的马车。

是真的精巧绝伦。

四角飞檐,朱漆栏槛,锦绸门帘,重重纱幔完美地阻隔了外界一切窥探的视线,只留下一路幽幽的熏香,叫人心旌神荡。

若非车前那高大神骏威风凛凛的马儿,李三几乎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间美轮美奂的屋舍。

“公主车驾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霎时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喧哗,但很快又在下一刻被那禁卫冷厉的眼神一瞪,赶忙收敛了些,只是低低的兴奋的交谈声仍旧不绝,叫姜予辞在厚实的红木车壁和深重的重重纱幔之后也听得分明。

作为国都,宁安的道路自然是平坦的,更何况是这样的正中大道,那是连每一块青石板都要精挑细选,打磨得平平整整的。除此之外,能用到这辆马车上的马匹和车夫自然也不会差。因此,姜予辞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有多少颠簸,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出行前母后特地交给拣枝让她替女儿带上的几两普洱,说是让姜予辞尝个新鲜——南绍今年年初才和云国开通了互市,这个地方的特产普洱茶还是头一回进到宫城。

浓厚橙黄的普洱茶从紫砂壶中缓缓倾泻而出,注入白釉描花并蒂莲茶碗,蒸腾起的乳白色雾气氤氲了姜予辞一双灵透的眼眸,也沾湿了她长长的睫羽。

拣枝实在是个可心的宫人,妥帖细心得紧,紫砂壶中倒出的茶水不烫不凉,正是恰到好处的那份温度。姜予辞端起茶杯送抵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一份浓浓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这比她寻常喝的那些茶叶还要苦上不少,但随着茶水漫过唇齿舌面,再缓缓入喉,舌根处便渐渐生出一点甘甜的味道来,随后逐渐蔓延到整个口腔,让她只觉得满口芳香,甘露生津,耳目神思都为之清新了不少。

实在是好茶。

姜予辞正闭目细细品味普洱茶的味道,忽然觉得车身一震,随后马车便不复之前的平稳,开始有些颠簸与摇晃。

是出了宁安城了。

姜予辞在心里默默地道。

马车驶出都城,历经十数年风霜的城门之上牌匾高悬,黑底金字,乃是南绍当世大家韩城的手笔,“宁安”二字张扬奔放,锋芒毕露,带着足可以睥睨天下的狂傲气势。

漫长得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花嫁队伍载着绸缎绫罗,珍宝珠玉,书册典籍,随侍一百宫人近侍,由一千五百个卫兵护送自宁安城东门出,离国都,转通州、延州、顺州、长州、驹州,入北昭最南境,东折北上,终抵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