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疑问
“对了,王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燕华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其下暗藏着的那探究的意味却是十成十的浓厚。
姜予辞不是傻子,甚至事实上她还可以算得上聪明,自然一下子就听出了燕华的言外之意。
她抬起头,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手中的白瓷描金边小汤勺,瓷勺与瓷碗相碰,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她顿了顿,看上去仿佛淡定得无事发生,只微微笑了一下,秀气的眉眼弯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啊。”
“哦?是吗?”燕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应精致的菜色被婢女们放在托盘里捧在手中,流水一般送上来。二人皆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除去最初那几句随意的交谈,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连碗勺相互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
姜予辞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实际上一直在心底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惶和诧异,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连舀汤都不敢舀得太多了,生怕洒出来了徒增尴尬。
她用到了约莫七八分饱,便搁了碗筷。燕华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乌木包银箸。二人接过一旁伺候的婢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口,随后又捧着新沏好的碧螺春细细品着。
一片安静之中,燕华突兀地开口,仍旧带着点笑意——事实上更像是调侃:“王妃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吗?”
姜予辞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攥紧,抬起头看着他。
来了。
自打燕华第二次问起,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王爷究竟有什么想问的?或者说,王爷究竟想让我承认什么?”姜予辞放下杯盏,声音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带着被人污蔑之后的一点无奈和恼愤。
——先发制人,尽可能地隐瞒这件事。
且不说预言之梦太过荒唐,她连父皇母后都不敢诉说。更何况眼前这人乃是北昭秦王,而北昭,正是上一世灭了南绍的那个国家啊。
便是前几日那般温柔小意琴瑟和鸣又如何?如果说好感的确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被培养起来了一些,可姜予辞对他的情感,还远远没有到“爱”,甚至没有到“喜欢”的地步。
燕华本就聪颖,况且姜予辞有意显露,他自然听出了她的无奈和生气。没来由的,燕华忽然就有些窘迫和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咄咄逼人的同时,甚至产生了同她道歉的想法——只是话才要出口就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她解释?原本就是姜予辞自己露了馅儿,他不过是来问一问,好证实证实心中的猜想啊?
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才像是被逼问的那个啊?
这可不行。
心里头这种种想法不断划过,燕华自觉腰杆儿都更挺直了几分,当下坐得可谓是笔直端庄、八风不动,眉眼含笑,蕴藉着一段无言的风流,他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王妃莫要生气,是我不对……”
话一出口,燕华就懊悔得想撞墙。
怎么回事?这嘴今儿是不受他控制了是吧?
燕华强忍着继续说道:“我只是想问问,王妃是不是知道些别的什么?”
“比如……上辈子?或者说,预言之类的事情?”
恢复了正常的燕华凝视着姜予辞,漂亮的丹凤眼中划过一丝探究之色。
这会儿手中既没有筷子也没有勺子,而方才她已经放下了茶盏,姜予辞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袖——甫一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她就不由得一阵好笑。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总是想牢牢抓紧点儿什么,来缓解内心的忧虑和惊惶。
姜予辞毫不畏惧地回看着燕华,眼神淡定自若,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和奇怪:“哦?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吧?王爷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燕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白皙的指漫不经心地抚过上头精致的纹路,他微微垂了眼帘:“本王不是说了吗?你昨夜说梦话了啊。而且你说的,并不止那一句。”
“再者,你前几日见到燕寻的反应,多少有些大了。”
接连两个惊雷砸下来,直把姜予辞砸得愣在原地,心里头惊涛骇浪翻涌不息,面上毫无表情呆滞茫然,一时间几乎都无法言语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一般还带着几分怔怔地问道:“我,我可不信。你倒是说说,我昨夜还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姜予辞昨夜的确只说了那一句梦话,“不知那一句”的说辞不过是燕华诓她,想教她说出实话的。这会儿被问了,燕华也不由得顿了顿。不过很快,他就淡定道:“你说,你要为南绍报仇。”
这是他依据这两世得来的消息推断出来的。
而最最巧合的是,昨夜在梦中,姜予辞也的确这么说过。
她愣住了。
燕华坐在她对面,手上还在习惯性地转着杯子,眼睛却紧紧关注着姜予辞的神色,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肯放过。
这一通交锋下来,他也多少确定了,姜予辞是知道些什么的。
只是……她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多。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只怕初见的时候发现自个儿前世刺杀他时失败得狼狈不堪,当场就要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哪里还会有后来那么多柔情蜜意,娇嗔软语?
联想到昨夜姜予辞混沌的梦境和脱口而出的哭喊,燕华眸色愈深。
想来姜予辞是通过什么方式才零零散散地获得了一些有关前世的事情的信息的。而这个方式,很大可能就是她不定时的梦境。
怪道北昭秦王聪敏异常,不过小小几个破绽马脚,他竟然一下子就做出来对整个事情的推测,甚至还与真正的事情真相无比接近。
在他对面,姜予辞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她有些疲倦地抬起眼看着燕华,执拗地摇了摇头:“没有,王爷听错了。”
哪怕明知道燕华已经明白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姜予辞依旧不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口,只是像一只鸵鸟一样,想自欺欺人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假装这样就能骗过全天下。
说她胆小也好,说她愚钝也罢,她就是不敢让燕华知道这些事情。只要一想到燕华知道自己会预知未来,知道北昭终将把南绍送上绝路,知道自己嫁给他其实怀着格外天真可笑又诡异的心思……姜予辞就……
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燕华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抿了抿唇,没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一只小小的、娇嫩得像一块豆腐、一捧雪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掌心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微微笑着,一面手上用力,一面带着十成十的真挚诚恳的神色,开口道:“嗯,好,我相信你。”
终于止住了她的颤抖。
一室静默无言,一旁矮几上的小香炉里,白色的轻淡烟雾袅袅升起,方才升了寸许,就缓缓消散在了空气里,只留下满屋子绵长悠远的清香。微风从大敞着的窗户里钻进来,吹动了挽着两侧锦帘的银钩下的流苏穗儿,吹动了以银线串起的大大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缀珠。缀珠琳琳琅琅,相碰相撞,清脆动听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一支轻快的歌谣。
缀珠的响动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让整间屋子不再显得那么空旷荒凉。大约是燕华方才的言语和举动起了作用,姜予辞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她微微转过头看着燕华,刚好和他望着她的视线对上。
她怔了怔,随后朝燕华微微一笑。注视着她眉目绽放的那一刹那,燕华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他偶然听过的,旁人对南绍清宁公主的评价。
——“清宁公主之美,不在静,而在动。”
不在静,而在动。燕华细细咀嚼着这六个字。
的确如此。
姜予辞笑起来的时候,姝丽的眉眼便有如春华绽放,一瞬间盈了满屋的艳色,像是天光穿过房顶,尽数倾洒进来,又仿若春夜有风款款吹入,最后沉醉于她的眼睫。
是了,沉醉。莫说春风醉,便是燕华,也醉了。
回想起方才她抗拒和害怕的姿态,燕华凝视着她,轻轻一哂。
这一世的姜予辞,大约,还是没有动心的吧。
上一世的暧昧情愫,暗潮汹涌,好像都只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
燕华忽然有些失落。
不过那又如何呢?
下一刻,燕华又踌躇满志起来。
这一世她已经嫁给他了何况、何况他燕华有权有势有颜有才,性子又好,哪里会不让她动心?
燕华的如意算盘,打得越发噼里啪啦震天响了。
而在他的对面,又一次拿起了杯子的姜予辞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燕华这诡异的神色,眼神饱含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