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hapter 07

外公的住处离城市不远,但从西郊到雾大,顾连洲开车过去也花了四十来分钟。

车隐在夜里不见影子,两盏车灯闪了闪,照亮空中欹斜的雨。

他甩上车门,边找智能锁钥匙,边往漆黑一片的大楼走,带起一片片涟漪。

顾连洲问:“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在一楼大厅。”司玫打着手电,环顾四周,“靠近咖啡机的地方。”

“知道了,你在那呆着别乱动。”

声音很稳,但语速却比平常快些,情绪似乎被嘈杂的大雨倾盆盖住了。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讲话,用手电照亮右膝盖上方,一道五六公分长的口子绽在皮肉上,半凝未凝的暗红色血痂子,触目惊心。

刚撞上那座玻璃装置,人立马呆愣住了,才感觉到腿上绵延出迟到的痛楚。

温热的液体往外渗,她试着往下摸了一把,冷气倒吸,一手的血。

拖着只“残肢”,从二楼勉强走到大厅,以为能直接撑着出去的,结果大门因电力故障而锁住了。

由是,她才坐到了楼梯旁。反正已经足够狼狈,也不嫌弃地上脏。

其实不看伤口还好的。

而她多看一眼,烧热的灼痛感又爬了上来,引她得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不时仰头,让鼻腔喉咙的痛楚倒灌回去。

大厅外传来的窸窣脚步。忽然,昏暗的室外连廊有一束光在靠近,听见吧嗒一声,门轴合页大开。

疼痛的刺激让人的视听都格外敏感,司玫立马往门口望去,只见顾连洲已三两步踱了过来,立在了她的面前。

应急灯的光线近乎于无,男人一身尘仆仆的风衣,颀长影子拉在地上。

下颚紧绷地看着她,没有镜片的阻隔,一双黝黑至深的眸,聚着微跃动的燃光。

她滚了滚喉咙,伸手抓着栏杆准备起身,“顾……”

胳膊忽然被抓住,隔着衣物,紧实精壮的小臂担着她半边身子,直接把她捞了起来。

与之具来的,还有涌入鼻息的湿润与微暖。

顾连洲看了她一眼,“你也是能耐。”

摔了一跤也罢,她是怎么做到在工作室呆着,身上也搞了个半湿的。

“顾老师,对不起这么晚还麻烦您过来。”司玫抿唇,犹豫了片刻,“而且我还把您模型给弄……阿嚏……”

她赶忙低头捂住口鼻。

忽而,肩膀盖上了温暖的重量。

司玫错愕地抬起头,男人清隽的身影已走到了门口,然后停步,似乎等她。

她侧头,肩膀上的是件熨帖考究的风衣,略微湿润,却带着比她热好几度的,令人贪恋的体温。

“……谢谢顾老师。”

“走了。”顾连洲淡淡。

因腿上有伤,司玫走得慢吞吞,走出大厅看到车就停在雨棚旁,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打着伞小心翼翼地过去,上车后,系好安全带,司玫偷窥了眼顾连洲。

内饰灯光散落下来。

他侧脸表情很淡,衬衣领口微张,露出一点皮肤。

他外套,在她身上。

司玫悄悄地低下头,拢了拢风衣,莫名觉得他所在的位置似会发光发热,她偏过了头,目光投向窗外,数黑夜里淅沥沥的透明细丝。

平复了一会儿,等那莫名错乱的燥热降下去。

司玫转回来,“顾老师,对不起……我把您模型弄碎了。”

顾连洲看向内后视镜,“电话里说过了,现在又说一遍,你把我叫过来,就是说对不起的?”

“我是觉得道歉当面说更正式一些。”

“然后呢?”

她一愣,“什么?”

“你要是诚心道歉,还不如说说怎么赔钱。”

司玫方才确实认真想过这个问题,“顾老师,您要是不嫌弃我在您这儿干活的杯水车薪,我就把……”

顾连洲鼻尖轻嗤一声,快听不下去了。

这学生有多在乎钱,第一次见就在代课。这回腿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狰狞得骇人,竟也还在盘算赔他多少钱合适?

“打住,你也知道是杯水车薪,千把块钱去救火,别再把自己烧着了。”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顿了顿,“还不至于讹诈你那点工钱。”

意思是,算了?

生怕顾连洲反悔似的,司玫砸吧砸吧嘴,不吱声了。

雨打车窗,车轮划过水凼。

窗外的景色里宿舍区的原来越远,司玫才反应过来,“顾老师……我们这是去哪?”

“打破伤风,不讹你钱,至少得负责工伤。”

她心里热了一下,“……哦。”

又爬了个坡,没两分钟,校医院到了。

挂号,看诊,缴费,打针,周末晚上人不多,顾连洲勉强纡尊帮人跑了腿,很快回到诊室,递了缴费单子。

顺便和医生聊了两句伤情。

小姑娘没有伤筋动骨,可是伤口也不浅,确实有打破伤风的必要,在他去缴费的时间已经做过消毒处理了。

做完皮试,没问题就可以打针。

“谢谢医生。”顾连洲说。

医生笑笑:“没事,应该的。”便又出去忙别的事,招手让护士进来。

顾连洲这才看向旁边的蓝色分诊床。

司玫坐在上面,右腿无力地耷着,牛仔裤的口子被剪得更开,皮开肉绽的伤口糊了层药水。

她轻轻叫了他一声,额尖遍是细汗,约莫是因为方才处理伤口忍痛。

“要不要开止痛药?”

说完了,顾连洲才发觉自己这句没由来。

司玫回过神,愣了一下,赶忙摇头,心虚地佝下头。

——看着顾连洲和医生讲话,刚刚居然想到了护着她长大、总陪她去医院的另一个人。

这时,护士推门来做皮试了。

室内又是安静的二十分钟,两两相对,顾连洲在旁边端着手机没讲话,直到走廊尽头才传来人的步伐声。

护士推门走过来,将她手腕翻过来一看,“哎,没过敏,可以打针了。”

“谢谢姐姐。”

护士捏着注射器,托掉了她肩上的风衣,又将里面的套头卫衣捋上去。

一堆衣料堆在小臂上,左右不好下手,护士皱眉,“我看,你还是把这半边袖子脱了吧。”

“哦,好。”

司玫开始拉扯卫衣,忽然意识到不对,迟钝地抬起头。

对面空荡荡。

等她的人已经去了外面。

-

打完针出来已经快十点。

司玫在捞起旁边已完全冷掉的风衣外套,一瘸一拐地出去。

遥遥望见大厅外廊昏黄的照明灯下,人影幢幢。

她轻轻叫了声:“顾老师。”

“打完了?”

顾连洲回过头时,手里还夹着只星火,但很快就摁到旁边的灭烟器上去了,避着人似的。

他点了点头,“那走了。”

“今天真的谢谢您了,”她舒了口气,递过去他的风衣外套,“还有,您的衣服。”

顾连洲却没接,“别谢了,也别道歉了,你没在我工作室搞出教学事故,我就谢天谢地了。”

“走了,送你回去。”

外面雨已经完全停了,甚至不带一丝风烟。

司玫舒了口气,重新披上这件宽大的风衣,拖着“残肢”跟上。

上车后,顾连洲把一小袋药丢了过来,消炎抑菌的,祛疤生肌的,还有盒临时止痛的,最后还复述了一遍药剂用量。

司玫惊讶,“好的,记住了。”

他横过来一眼,“你这是什么语气。”

“就是,有点惊讶。”

他没讲话,也就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我之前对您有点误解,”她顿了顿,继续道,“听说您在AA学院,还和普利兹克奖的得主打过交道,多多少少带了层滤镜,还以为……”

“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顾连洲抢答,“我修仙吗?”

她一愣,忙否认,“没有,只是没想到您……”

“生活自理能力还行,不像是个废人。”

司玫低下头,忍不住笑了笑。

腿上的痛感似乎也因欢乐多巴胺的分泌而减轻了些。

这时,狭小的车里忽然咕咕一声。

司玫忙伸手捂住肚子,这也太尴尬了吧。

在工作室时,她本想的是八点钟帮别人画完图,回宿舍路上顺道去食堂吃宵夜。

哪知道发生意外,至今滴水未进。

“没吃晚饭?”顾连洲偏头看她一眼。

她硬着头皮,“……嗯。”

顾连洲长长舒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嫌弃她事多,把车停在了南区干道入口的抄手店。

反正已经送到这儿,不如送佛送到西。

司玫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顾老师,你怎么知道这家抄手好吃的,我也打算等会儿再过来的。”

“等会儿?等我把车开你们宿舍楼下,你再走过来?”他顿了顿,看了眼她使不上力的右腿。

司玫:“……”

顾连洲跟老板叫了两份抄手。

上回在钢铁厂那次,顾连洲口味挑剔,几乎就没动筷子。今天这么晚了,却在这家店单点了份餐,或许是对店家的另类褒奖。

不过权当做陪,他尝了一口,说这家店的味道现在不如原来,就把筷子放下了。

因为不早了,司玫也只是垫了个肚子。

坐在靠门的位置,外面不断有风吹进来,但这不妨碍她从心道胃都是热烘烘的,腿上的伤痛似乎也消减了不少。

趁坐着的时间,顾连洲询问她手上工作的当下进度。

“你把模型改完了?”

“……上午就改了。”她放下筷子,“本来打算晚点发给您看的,后来停电了,就忘了。”

顾连洲捕捉到重点,“上午都做完了,你下午还在工作室呆着?”

她一噎,“我……我自习画图,我觉得,在工作室自习氛围特别好,比较安静。”

“自习?”顾连洲笑了声,“大五了,还有哪个老师布置大作业,代老师?”

司玫一愣,学院什么时候有个代老师了。

就听见他说,“……替人代画作业吧。”

咳咳咳,她直接呛了口汤。

“行了,”顾连洲正色,“既然事情都做差不多了,你明天把文件交接给黎峰。”

“那……那我呢?”

“在宿舍呆着吧。”

“也行,”司玫想了想,认真道,“我舍友考研的考研,实习的实习,我在宿舍画图,也不会打扰别人。”

顾连洲语凝,抬眸看了她一眼。

倒很有当设计院社畜的潜质,看她腿脚不便,让她暂时休息,自己反倒赶着往上。

吃完饭,已经接近十点。

顾连洲驾车,从南区主道的入口进去,驶入南区宿舍,两边是筒状路灯,微弱的荧光藏在沿途初绽的樱花道上。

很快,到了。

司玫这次是真的脱下风衣放还到副驾驶座位上,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微笑着跟顾连洲招手:“顾老师,今天……”

“今天真的谢谢我,第三遍了。”

顾连洲双手叠搭在方向盘上,向她看过来。

来来往往,奔波了一晚上,眼下轻微的倦色。

她笑了笑,“那,顾老师再见。”

“嗯,再见。”顾连洲淡淡。

碰上车门,司玫转身,慢慢向宿舍铁门走。

迎面一树风摇的樱花雨,思绪里,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她蓦然回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