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chapter 17
顾连洲被眼前女孩拦下之后,又瞥向二楼一眼。
方才分明的人影,眨眼的功夫,竟隐匿得无?影无踪了。
他目光锁于那堵掉漆皮的墙边几秒,才看到那儿有灰蒙蒙的影子探出来。
眼神低怯。
“……顾老师?”孙子桐心跳如鼓,见?面前的男人尚未反应,又斗胆重复道,“顾老师,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我……”
顾连洲微顿,将目光收回到眼前人身上?。
似是认真回想过姓名,最终还是因为无果而作罢,“孙……孙同?学是吗?”
男人声线微沉,使孙子桐脸颊不由一热,心中却同时燃起了淡淡的不详预兆。
——被喜欢的人称呼,却被这样生疏冷淡地称呼。
她眼眶已经微润,错愕地抬起头。
顾连洲平淡地看着她,声音同样:“你喜欢我什?么?”
“……就,”她嗫嚅道,“还记得您是去年来雾大的。我当时上过您的中国建筑史赏析,很是醉心于您的学识广博、谦逊严谨,还有讲课的幽默风趣,对您印象很深……一直念念不忘,有在关注您,这次来乡建调研,也是因为……”
“你看到的我,只是你美化过的冰山一角,你确定了解我吗,就擅自说出喜欢?”
顾连洲并不怎么礼貌地打断,“学生缺乏经济基础和社会阅历,很容易因为学识落差和部分物质因素,对教师产生崇拜心理,但那大概率不是喜欢,仅仅是处于动物本能的慕强心理,你能明白吗?”
孙子桐怔住了,“顾老师……”
“你6月份毕业?”
“我……是。”
他声线稍松,半笑?的轻松语气,“不确定,你是不是专门选在毕业前跟我说的。但还是由衷谢谢你给我留了饭碗,不至于在学校闹得人尽皆知,以致失业的地步。”
“……那就先祝你毕业顺利吧,很多事情,等你步入社会自然明白。”
孙子桐咬了咬嘴唇,埋下头,几乎快要哭出来。
对面她最仰慕的人啊,把?少女心事都归咎于慕强和迷恋,就这么轻飘飘地否定了她最热恋真诚的全部。
甚至在他的组里,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明白了,顾老师,我对您产生了困扰。”
少女双肩缓缓地塌陷下去,微顿了片刻,她又挽回道,“那……我下个月做毕业设计答辩之前,能找您请教些问题吗?就……像普通师生……”
出于体面大度,她笃定顾连洲不会拒绝。
然而,顾连洲下一句却接得很快,“还是不必了。”
“解院长邹老师的水平也很高,而且他们乐于跟学生交流……至于刚才你说我对学术的态度,就说错了,我不大度,只带自己的学生,抱歉。”
“以上,还有问题?”
这是他最后一句。
孙子桐脸上霎得冷热交替。
幸而夜浓,才没有明显露出满脸的难堪,她又低下了头,手指蜷进掌心,带着哭腔说了声“没了”,立马转过了身,冲向与外廊相接的楼梯。
顾连洲却淡淡抬眉,又往二楼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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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预制楼板传来震颤与咚咚上?楼的声响。
司玫从嘈杂声中分辨出几声的心跳,转过头,就见孙子桐出了楼梯间,小跑过来。
她默不作声地将钢笔塞进兜里。
“孙子桐,你没……”没事吧?
“我没事!”孙子桐抬起双泛红的眼,又迅速避开她,“……我没什么事!”
说完,她从她身旁擦肩,跟着就是“哐”的一声碰门。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
下一秒,她就隔着墙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嘤嘤哭声。
她一时进退两难。
毕竟和孙子桐只是点头之交,开门去安慰显得唐突,可是她就这么在门口空站着,等她情绪复原,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顾老师:【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她低头摸了摸兜里的钢笔,拇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然而消息还没发出去,对方又跟过来一条:【还是昨天的位置,下楼说。】
司玫一愣,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他的话好像是指令,尤其在大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指一条路,让她有选择可以照做。
昏黄的吊灯在长廊上?洒下一捧一捧伞状的光。
少女身影轻轻,掠过墙上?连续的格窗,扶着栏杆转向楼梯的通道。
顾连洲眸光在夜里微微敛住,才低下头。
……还真是她,在那里躲着。
听进去多少?以她的立场又会怎么想?
心头涌现一线不该有的疑虑,但他转瞬强压了下去。
半分钟后,司玫下到一楼。
院子已经很静了,刺槐迎着夜风轻摇,也没有一点的声响。
顾连洲果然还坐在昨天的位置。
月光凉凉的,他身上的黑色衬衣也带着几分疏离偏冷的质地,截角袖口被捋上?去了一点,露出的腕骨白皙,有种分明的凛冽。
或许与刚才听到他那段话直观的感受有关。
她走过去,“……顾老师,您找我?”
顾连洲已静了下来,面上佯得波澜不惊,看她一眼,看向对面的石凳,“不是你刚才找我有事吗?……先坐吧。”
坐下来聊,对应促膝长谈的意图。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已经有点欲盖弥彰。
他另起一句:“工作签了吗?”
“……还没,”司玫一怔,笑?意雀跃起来,“不过还要谢谢您提醒我,我后来又收到TEK的面试邀请了,时间就定在回去之后。”
少女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乌发散落在肩上,衬得月下冷白的肤。
迎面一阵风,推过来几缕香橙味的微甜,她眨了眨眼睛,唇角有酒,眼底有笑?。
顾连洲对她说的毫无意外,却在抬头看她时怔冷一下。
将目光收回于手机的屏幕,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读着条已阅的邮件。
才淡淡问:“你作品集还是之前那个?”
“呃,我之前请教过一次邹老师,稍作了修改。她说没问题了,我就没再改动。”
他还是低着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没吭声。
司玫想了想,“您要不要看看?”
不说话等于没拒绝。她便笑?着翻出PDF递过去,顾连洲没说什么,只把她的手机拿过去了,预览。
因为两人是面对面的位置,司玫视角倒转,不得不起身绕到他身侧站着。
恨不得两只耳朵支起来,屏住呼吸,连一缕夜风的声音也不敢放过。
她还是挺忐忑的。
目睹他云淡风轻拒绝别人,本是与己无关的事情,心里却说不出的古怪。
就好像之前在工作室时,目睹他对着别人的阶段性成果发脾气,而她在后面托着自己的作业排队,小心翼翼,又怕被迁怒。
而且他刚才分明说过,只给他的学生看图,现在却……
言行不一的顾连洲,很让人容易误解自己是特殊与例外。
“最后这个设计是什么?”他突然出声,回头。
游离、过火的思绪,司玫有点慌,磕巴一声,“是……毕业设计。上?个月毕业设计做完,我就顺便放进去了。”
顾连洲又往后翻了两页。
无?论是鸟瞰、还是分析,都太熟悉了。
同?样是科技产业园的项目,梯形地块,产业定位相近,而且从风格上,有种……在看自己方案的感觉。
“又做的产业园选题?有完整图纸吗?”
“有的。”
还不及多想“又”字,司玫拿回手机,在云盘里找到文件,递了过去。
少女的手指凉凉的,细细的,无?意撞到他无?名指上?。顾连洲喉结微动,大喇喇拿了过去,低头开始看她的设计选题。
大方向相似,好在内容并非照搬照抄。
譬如在空间结构、建筑形式、流线组织等具体内容上,她做了自己的尝试,还算言之有物。
安静的几秒钟,谁都没有说话。
手机长时间没有触碰,屏幕熄灭。
顾连洲才回过神来,“司玫。”
转头准备把?手机还回去。
“……在。”
声音是从侧耳后传来的。
“你站这儿干嘛,还等着我评图?”
“……您不是打算给我评图吗?”
“……”
顾连洲忍不住笑了,饶有趣味地“嗯”了一声,“你让我怎么评呢?骂自己吗?”
言外之意,不就是她照着他的手法在做方案。
司玫有种被剥开心思的羞耻感,脸颊热起来。
却听他继续说:“……不过,产业园区的概念也就那些。什?么生态绿色、交流科技的,有文脉的挖一挖文脉硬套个传承的概念,再加个地铁TOD导向,差不多齐活,应付个毕业设计够了。”
不知是嫌弃,还是开解她,末了又加上?一句:“一套下来,也就那个剧场设计,有点意思。”
司玫眼神一亮,“那个户外剧场……其实是我大一下时被废掉一个阶段性方案。”
他看她一眼,没打断。
她眉眼弯弯,继续道:“当时是解老师带我那门课……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当想学扎哈的手法,就选了幅康定斯基的抽象画,来解构场地的点线面元素。做这个,只顾自己开心了,结果解老师看完眉头一皱,他给我打了B……大学唯一的B!我直接傻眼了。”
说完,少女面颊依然挂着笑?,唇角下两枚浅浅的梨涡,晚风有了宿醉的感觉。
顾连洲笑,敛眸,“初稿还在吗?”
“当时是手绘的,就拍了张照片。”她笑意微敛,从相册里调出来,“……喏,您看,是这个。”
顾连洲拿过来,沉吟片刻,“……确实不该是B。”
“是吧,我就说嘛……”
他半笑?的语调,“你要是在我这儿,得拿C。”
方才还洋洋得意,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这冷水说泼就泼下来了。
司玫抿了抿唇,拿定了顾连洲不会对她怎样,小声嘀咕,“那还好您不是我老师了。”
……还好他不是她的老师。
顾连洲顿了顿,啧了一声,“你诚心想让我给你批两个红叉才甘心?”
“您批也不算数啊,”她仗着他今晚的纵容,“……邹老师带我的毕业设计。”
“有没有纸笔?”
他目光一收,没搭她不需要批红的腔。好像铁了心了,今天晚上?非得在她毕设里挑点刺来。
这还,动真格的了?
司玫这时才想兜里有支凌美,她最初找他,也是为了还笔来着。她拿了出来,连带还掉出了张折叠成方块的调研表。
顾连洲没说话,直接把?纸拿过来展开,将她手中的笔也抽了过来。
今晚俨然难以逃脱,被他评图支配的恐惧。
司玫喉咙一紧,噤了声。
他抬眸瞧她一眼,示意她重新调出手机里的地形图,只好照做。
顾连洲一改寻常慵懒,将微掀的袖口扣好,仿若为绘图而做的仪式感。
继而将钢笔往指间一夹,拔开笔杆套到尾端,双手展开调研表的背面,EF的细尖渗出墨水落到纸上?。
时而抬眸看一两眼手机,长抖线交接处利落干净。
寥寥几笔,把?基地和周边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在某个景观节点上画圈,回头,“过来评图。”
“……”
很想说,就算有问题,她也不打算改了,没几天就毕设答辩了。
没办法,司玫还是硬着头皮,凑过去听他讲。
从空间组织结构,到功能分区、景观节点的布置。
再往深入了,考虑空间之间、空间与景观之间的交互渗透,还有她这几个节点串联起来的逻辑联系,是否严缜。
目前的形式在建筑未来性的挖掘够不够深?是否读过类型学的书,有没有考虑过建筑将作为怎样的人类活动发生的容器。
司玫本来打定了,绝对不改图的主意。
他给自己一连串的提问,大部分确实都有考虑,可就未来性这块,确实问得她莫名心虚。
洋洋洒洒,掰扯半个小时才算完。
顾连洲将钢笔一合,压上?稿纸,抬眸看过去,竟发现身侧的少女直接傻了,嗫嚅半天,“谢谢老师,那……我再看看。”
看她真被糊住,神情恳切,顾连洲有些许想笑。
但还是正色,“你什?么时候答辩?”
“……7号。”
“今天几号?”
“2号。”
“你也知道还剩五天?”
“可您不是说,在未来性这块……”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这傻学生了是迂气过剩,还是太过真诚,顿了顿:“我不问,答辩现场还有别的老师吗?”
恍恍然的,捕捉到了重点,“……您不问?”
“哦,原来在你们学生眼里,我就那么爱多管闲事、为难人?”
她一笑?,“没没,您是治学严谨。”
顾连洲轻咳一声:“你到时候把?TOD导向这块就行了讲清楚,扬长避短。”
“哦……好。”
“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了。”
不过,起初不是他主动看图她的作品集吗?
她没打算问他问题来着。
“没别的事儿……”
顾连洲看了眼时间,“那今天就先到这儿。”
他站起了来。
“顾老师再见?。”
司玫忽然反应那支凌美还在自己手里,忙低声,“顾老师,那个……您的钢笔。”
“……你先拿着吧。”
他已经转身,背影隐没在楼梯口那盏黄澄澄的光下。
后知后觉,这晚信马由缰讲到哪是哪儿的对话,是他的抚慰。
庭院阒静,白色刺槐悄悄地降落。
司玫的耳边和心里,一声绵长、一声短促的,初夏蝉鸣。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老双标人了,嘿嘿。
不给别人讲,只给黏黏讲,哎,就是玩儿~
一些注解:
扎哈·哈迪德:伊拉克裔英籍女建筑师,2004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解构主义大师
康定斯基:俄国艺术家,现代抽象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奠基人
TOD模式:以公共交通为导向的开发的规划设计
普利兹克建筑奖:建筑领域国际最高奖项,可理解为建筑界诺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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