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锦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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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晴朗两天,又下了场大雪。
雪后的清晨,陈令漪没看到疯婆子出门取食,直到傍晚,那扇门都紧紧闭着。
第二天,疯婆子又整整一天没出门。
陈令漪走到门边细听里面动静,隔了会儿便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她试着推门,发觉门从里面顶住了,敲门里面也没有回应。
隔壁住着的妇人听见她敲门,出来提醒道:“你可小心着点,疯婆子发起疯来见人就打!”
“可她要是一直不出来的话,不是会活活饿死在里面了?”
“饿了自己就会出来的。”
“也许她病得太厉害,爬不起来了。”
妇人迟疑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真要病得那么厉害,你再怎么敲门也没用。”
陈令漪又敲了敲门,隔壁妇人见状摇摇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等了会儿仍是不见疯婆子来开门,陈令漪便绕到屋后。疯婆子住东头第一间,窗户还挺好认的。
窗户打开后,咳嗽声变得更为清晰。
她探头进去,好一会儿双眼才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见屋角躺着一个人形,随着咳嗽而耸动,连拉开窗的动静也没能让她起身。
陈令漪从窗户钻进去,先到前面把门闩抬开,前门留了道缝,以防万一疯婆子发起疯来打人,也能及时逃开。虽然她并不真心觉得,病成这样的人还能有力气追着打人。
回到疯婆子身边,疯婆子稍微转了下头,似乎是看到她了,却仍然躺着不动。
陈令漪小心翼翼地探身,摸摸她的手腕,只觉她烧得不轻。
这些天照料韩娘子下来,她多少有了点照顾病人的经验,便先回自己屋子,倒了碗干净的水,回来扶疯婆子坐起,把水碗凑近她嘴边。
嘴唇一沾水,疯婆子立即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
一口气把水喝干,疯婆子转头朝向陈令漪,披散乱发间两只黑幽幽的眼睛对住她,眼神直勾勾的。
陈令漪心怦怦直跳,不由咽了口口水,道:“你可别打我!我是担心你病了才来看看……”
幸好疯婆子没有发作,只是把碗塞回她手里。
陈令漪松了口气,耳听得外头传来声音,是傍晚的汤饼送到了,便问她:“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些吃的来。”
疯婆子极为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汤饼盛来,疯婆子伸手接,却因手上无力,差点连碗打翻。还好叫陈令漪眼疾手快接住了,只是泼出些汤来。
陈令漪只好托着碗凑近她嘴边,让她略微俯低头就能够到碗沿。
疯婆子用筷子拨着,连汤带水地慢慢咀嚼吞咽。
不一会儿陈梓馨找来:“阿姊,你怎么在这儿啊!让我好一阵找。”
陈令漪:“她已经饿了许久,连碗都托不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吃点。”
陈梓馨瞅瞅疯婆子,没说话。
待疯婆子吃完,陈令漪收拾碗筷,与梓馨一同离开。
房门掩上后,陈梓馨不解地小声嘀咕:“阿姊,先前照料韩娘子也就罢了,我们初来之时,旁人只有看笑话的心,只有韩娘子真心待我们好。她病倒了,我们多帮帮她也是应该的。可这疯婆子别说帮我们了,从来就只顾自己,也不理旁人,连洗衣的活儿都不干。你何苦管她?”
“梓馨……”陈令漪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她不是自己要疯的。这回病了整整两天没出过门,都没人管,再这样下去,她就活不成了。”
陈梓馨讶异:“居然有两天了?我还真没留意到,阿姊,还是你心细。”
陈令漪轻叹口气:“梓馨,我们的处境与以前已经不同了……你这脾性也要改改了。任你是怎样的天之骄子、皇亲贵戚,都说不准有落难的那一天。我们算是够落魄的了,可谁又知道我们不会遇上更艰难的时候呢?凡是这院里住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能帮的就帮上一把吧。若你总是只顾自己,终会落得个和疯婆子一样的下场,病得快死了都没人在乎。”
陈梓馨吐吐舌尖:“阿姊教训的是。”
陈令漪微微皱眉:“我是说真的。”
见她严肃起来,陈梓馨亦收起嬉笑,郑重地点点头:“阿姊,我记住啦。”
之后几天,姊妹俩每天送汤饼与饮水过去,不仅是疯婆子,凡是院里病倒的妇人,陈令漪都会带着梓馨去送水送食,加以照料。
陈令漪觉得疯婆子并不算疯的太厉害,至少她们姊妹送水送饭,她就从来不打也不骂她们,可见她还是能明白些事理的。
退烧之后,疯婆子病情渐渐好转,几日后便能自己起身走动,自己外出取食,无需姊妹俩照料了。
她依然如故地独来独往,谁也不理,谁靠得太近了就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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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悄然而至。
陈淮登基以来,三天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即使是不上朝的日子,也要批阅大量奏折,等全看完就已经过了中午,用过午饭后,可能还有好几本折子送来。其中多半他都拿不定主意,还要与内阁开小会商议,这一商议就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而他的学业也不能停下,每日还要读书练字,完成课业。从早到晚,都没有喘口气的时候!
对年方十二岁的少年人来说,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辛苦,有时他便会丢下未批阅完的奏折,溜去御花园里玩耍一阵,松快松快。
这一日在西海边游玩时,陈淮忽然听见隐约的哭声,连他身边的内侍宫女也都听到了。
陈淮好奇心起,要内侍们去把人找过来。
不一会儿人被带来了,原来哭的是个中年内侍,见到陈淮便慌忙跪倒行礼。
陈淮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哭泣?”
“老奴万东顺,没想到会惊扰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陈淮挥挥手:“喜怒哀乐是人之常情,你只是在那儿独自哭泣,又怎么谈得上惊扰我呢?恕你无罪罢。”
万东顺叩头谢恩,随后道:“回陛下的话,老奴方才是因为思念旧主,心里头难过得实在熬不住了,这才哭的。”
陈淮讶然:“你说的是谁呢?”
万东顺将头垂得更低,小声道:“老奴不敢说。”
陈淮更加好奇:“朕命你说。不管你说得是谁,朕都恕你无罪。”
万东顺这才道:“老奴原先伺候的是永安公主。”
陈淮愣了愣,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万东顺低头伏在地上,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圣人发话,后背不禁沁出一片冷汗。
他咽了口口水,把心一横,朗声说道:“老奴随侍永安公主多年,同进同出,老奴敢用肩膀上这颗脑袋发誓,不管逆贼陈乾做什么打算,永安永辉两位公主绝对是不知道的,她们向来孝顺先帝先后,宫中谁人不知?先帝也格外宠着两位公主,公主要是提前知道陈乾的打算,又怎么会不提醒先帝呢?先帝与先后驾崩,公主与陛下是一样的悲痛啊!还请陛下明鉴!”
言毕,将绣着书信的汗巾用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陈淮疑惑地皱了皱眉,命宫人将绣巾呈上,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回想过往,心生感慨的同时,也觉万东顺说得有理。
他将绣巾收入袖中,对万东顺道:“朕会考虑此事的。”
万东顺急忙叩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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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两仪殿,陈淮看着那堆批不完的奏折就觉心烦,便拿出那方绣巾又细细读了一遍,被其中词句打动,回想起过往的手足之情,这就去见崔太后,提出要赦免永安与永辉。
崔太后对此不置可否,神色不快:“淮儿何曾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淮便取出那方绣巾:“娘娘请看。”
崔太后见了脸色越发阴冷:“这是谁给你的?”
“是原先伺候永安的内常侍万东顺。”陈淮又道,“娘娘,儿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永安与永辉若是提前知道太子的阴谋,就不会深夜出宫了吧。再退一步说,她们已经在永巷关了几个月,即使原先有知情不报的罪,这么久也够抵过了吧。”
崔太后拿着绣巾读了许久,陈淮在一旁等得快要坐不住了,她才开口:“淮儿竟如此心软,只不过是一封书信,就能让你无视她们参与谋反的罪行了吗?一封书信,就能让你忘记了阿耶被害的血海深仇了吗?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被举国上下看在眼里,今日破例赦免了她们,不就等于告诉其他人,谋反之罪也可被轻易赦免!你觉得这帝位还能坐得稳吗?!”
陈淮闻言大惊,惭愧道:“娘娘说得有理,是儿一时心软,想得不周到,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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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淮走后,崔太后又将绣巾展开,从头到尾细读其中内容。
她担心陈令漪在其中提到崔家与逼宫案有关,那一夜的真相与细节,甚至就连陈淮都被隐瞒着。
若真是如此,不仅是陈氏姊妹,但凡看到过绣巾的人,一个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