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故人
东宫
顺天府尹韩明齐疾步穿过九曲红廊,前往太子殿下书房,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额头却起了一层薄汗。
离摄政王给出的一月期限只剩两日,那三桩血案却还没有半点头绪,他本就已经急的冒火,哪曾想今儿一早又出了大事。
那可是太子妃殿下的同胞兄长,工部尚书啊!
这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敢这般嚣张的顶风作案!
偏还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连锦衣卫那位办案如神的大人都束手无策。
韩明齐抹了把冷汗,硬着头皮踏进书房。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心中发虚,头磕的也是结结实实,但并没有让太子有多满意。
太子李谌玉一向以温和宽厚示人,外间传言大多都是太子殿下仁慈良善,宽宏大度,这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板了脸。
韩明齐知晓今儿这关不好过,但他并无其他应对之策,只能将姿态放到最低,期望这位宽宏大量的殿下,看不上他这条小命。
几乎将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的顺天府尹,突然有些惋惜那一月期限为何没有提早两日,乌纱帽虽保不住,但他起码能活着回乡养老。
李谌玉沉着脸盯着底下的人,眼里满是阴郁。
太子殿下的宽厚,仁慈,只是在不触碰自己的利益下。
刘国公爷,杨尚书大人,都是与东宫紧紧拴在一条绳上的人,凶手此般不止是碰触了太子的利益,而是已经真真实实的伤及了根本。
有些人的温和的面具一旦撕碎,便是满目狰狞。
“韩明齐。”
不知过了多久,李谌玉才似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顺天府尹当的可真是称职!”
韩明齐忙磕头请罪:“微臣失职,请殿下降罪。”
他知太子必会发难,可眼下除了请罪别无他法。
在他的管辖区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今儿被革职下狱,也半点不冤。
李谌玉冷哼一声,眼里怒火翻腾,已无半点人前的温润如玉。
“如何降罪?”
“用你韩府陪葬可行?”
韩明齐吓的浑身一颤,忙磕头求情。
“殿下,此案是微臣失职,微臣愿以死谢罪,只求殿下怜悯,饶恕微臣家人性命。”
因太过惊慌,额头很快便见了血。
但并没有让太子有半分动容。
“韩大人以为,你的一条命赔的起么。”
韩明齐一顿,接连死了四位大人,他一条命自是赔不起。
“请殿下给微臣些时日,微臣定将凶手缉拿归案,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哼!”
“一月了,韩大人却连凶手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有什么本事将功赎罪。”
李谌玉的确是气的狠了。
死了四个,有两个便是他东宫的人,这巴掌是结结实实打到了他的脸上,且还是一模一样的死法,这又何尝不是凶手对他的挑衅。
“景白安不是号称办案如神么,怎么,连他也没用了!”
韩明齐趴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锦衣卫直属天子,太子殿下却对景指挥使青睐有加,有意拉拢,如今听太子这话,估计事还未成。
但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要比他分量重些,再不满也不会下死手。
而像他这种无任何势力的,一旦出了事只得任人宰割。
提到景白安,李谌玉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韩明齐的眼神微微一紧。
韩明齐在官场混迹多年,自然感受到了太子突然的变化,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听太子意味深长道了句。
“韩大人这顺天府尹做了快二十年了吧。”
韩明齐一惊,心道果然。
“回殿下,整整二十年。”
李谌玉盯着他,半晌后冷哼了声,却没有再出声。
殿中安静的可怕,韩明齐心头却已是一番天人交战。
当朝顺天府同锦衣卫一样,直属天子,不可参与任何派系纷争,但这只是明面上。
若真是暗中归属了谁,只要做的干净些不露出端倪,谁又知道呢。
他在顺天府二十年,京中的人脉必不会少。
在京的几位王爷早就暗中寻过他,只是都被他打了太极,而太子殿下定然也不会嫌弃自己多一股势力。
这似乎已是他如今唯一自救的法子。
韩明齐闭上眼,掩去眼中一抹痛色,全府性命与过往情谊相比孰轻孰重其实并不难选择。
可不到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愿意这么做。
李谌玉的怒火并未得到宣泄,眼前的人对他来说不过蝼蚁,就是死一千次也无法消退他的怒气。
而不能为他所用的蝼蚁,便要用来安抚可用之人。
“孤听闻摄政王给韩大人的一月期限还剩两日。”
“既然还有两日,孤自然要给摄政王这个面子,韩大人好自为之,两日之后没有孤想要的结果,韩大人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韩明齐浑身一凉,他听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这两日不是让他查案的,他多活的这两日,是太子殿下赏给他的。
至于后头这赏赐他还要不要,端看他如何选择。
韩明齐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东宫的,选择?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根本没得选择。
眼下这事那几位王爷根本保不住他,且就算现在他找上去,恐怕连王府都进不了。
而迦安帝,早已不理朝政。
所以,除了投靠太子,他已经别无选择。
回到韩府,韩明齐屏退下人独自进了书房,从一处暗格取出了一封信。
他盯着信看了许久,上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投靠太子,可保性命’
这是他早上醒来时在枕边发现的。
当时他着实吓了一大跳,是什么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的寝房留下这封信,且还无头无尾。
而他才刚扫了一眼,外头便急报出了命案,匆忙之下他便将信放入了暗格。
如今再看这封信,韩明齐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起初他还怀疑是太子做的,可现在他却偏向于另一个答案。
给他这封信的,或许,就是犯下这四桩命案,让顺天府锦衣卫找了一个月的凶手。
字迹清秀,干净肆意,透着一股清傲冷冽之气。
韩明齐瞳孔一紧,身体微微颤了颤。
这样的字他见过,只有那人,才写的出如此风骨。
只不同的是,这是女子的笔迹。
韩明齐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那个疯狂的念头。
不,不肯能。
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且这字迹分明是女子...
女子!
韩明齐猛地站起身,瞪大双眼。
他,的确有一个女儿。
只是那个孩子随他们一同死了,尸骨都已经确认了。
不,他那样的人,定不会听天由命。就算是绝境,他也会想办法护着他们唯一的骨血。
韩明齐拿着信的手隐隐发颤,会是她吗。
她当真还活着。
怔楞片刻后,韩明齐飞快的从暗格拿出一封陈年书信,他将两封信摊在桌面仔细比对,而后越看越心惊。
这字分明就是同出一脉。
韩明齐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忙点燃烛火拿起那张短短几个字的信对着烛光,果然在信的最下方发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字。
‘婈’
只几瞬,那个字便消失无踪。
韩明齐却似是呆滞了一般,半晌没有动作。
许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他与那人在雪下饮酒。
他问他,可有所求。
那人说,愿盛世太平,愿万家灯火明。
还愿,有朝一日,能带心上人回极北之地。
那时候他才知,原来那不染尘世的谪仙,也会动凡心。
他刨根问底缠了许久,也没有将那位姑娘的名字问出来,最后不知为何,却延伸到了那人向往的未来。
他清楚的记得,那人说,若有幸能带她回极北,他们就生一个女儿,长成她的模样。
他还在雪地里写了一个字。
‘婈’
说这是给他们的女儿取的名字。
他当时看了只觉啼笑皆非,八字还没一撇,竟连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后来,他才知,原来那是那人的梦,心心念念的梦,求而不得的梦。
再后来,这个梦实现了,虽然过程与结果都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韩明齐再次看向那封信,眼眶逐渐泛红。
这是怕他不愿投靠东宫才刻意如此。
他们逃亡的过程中未给孩子起名字,世人皆知他们有一个女儿,却没人知道,他的女儿叫什么。
此密信的方法是那人独有的,而‘婈’字,是那个雪夜那人亲手写下的,只有他看见了。
她这是在告诉他,她还活着,活着回来复仇了。
韩明齐静默了许久,才勉强镇定,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婈,婈儿。
贺若婈,真好听的名字。
他虽没有见过她,但他想,她一定很美,一定如她父亲所愿,长成了她母亲那般模样吧。
韩明齐在书房整整呆了一天一夜,次日,他悄然去了东宫。
几桩命案闹的沸沸扬扬,京城上下人心惶惶,紧接着,太子殿下下令,因涉及高官,将案子交由大理寺锦衣卫共查,顺天府从旁协助,将功赎罪。
至于对太子妃的安抚,则是东宫少了几个宠妾,又将空余出来的职位添上了杨府的人。
当然,李谌玉下令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摄政王府。
人太子殿下都屈尊降贵的上府保人了,傅珩哪有拒绝的道理,只说了句殿下做主。
太子此举,可谓是赚足了仁慈的名声。
而如此一来,景白安韩明齐便无形中归属了东宫。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
天子不理朝政,如今虽说是摄政王与太子共同执政,但摄政王毕竟不是皇室血脉,再一手遮天也撼动不了东宫的地位。
而其他几位王爷虽有意相争,却无与太子抗衡的实力。
是以,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摄政王府贵客不断。
摄政王是没有争那个位置的血脉,但能帮有血脉的人争啊。
于是几桩命案还未查出个什么,京中派系之间的纷争却越发激烈。
太孙殿下虽是个纨绔,但不是傻子。
偶会叹息一句,王叔这块香饽饽越来越值钱了,人人都想据为己有。
而那块越来越值钱的香饽饽,却还有闲情逸致在府中作画赏鱼。
看的一众心腹忧心不已。
风头过盛可不是什么好事,东宫那位就算一时沉得住气,也忍耐不了多时。
但,似乎那位的耐力比他们想的要久一些。
直到年后五月底,这场暴风雨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