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2
下雨了。
雨幕静默昏暗,将洛杉矶的夜色映得更深。
傍晚时分,天色青黑,乌云集聚在一起。雨水源源不断,混入泥泞,流进下水道。
简颂的别墅亮着灯,温暖安宁。昏暗的雨幕中,灯光晕出模糊的轮廓,明明灭灭。
门铃轻轻响了一?声,混着雨声,不甚清晰。
傅屿川站在大门前,浑身被雨淋透,样子狼狈失落。他的手放在门铃上,停留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第二次。
外面的灯亮着?,却无人开门。
傅屿川额头抵住门,声音极轻的,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我母亲去世了。”
等了很久,门内仍没有动静。
雨水密集冰冷,一?刻不停歇地砸在他身上,稠密的雨珠不断顺着?脸颊、下颌和脖颈淌下,浸透衬衣,刺骨的寒意直侵肌肤。
没有人可怜他。
如今,他终于尝到没有人关心的滋味。
室内光线隐隐绰绰地透出,昏黄柔和,散发在雨中,遥远而不真切。雨幕将一?切隐没得都不分明,傅屿川站在阴影中,却执拗地不愿离去。
他知道,这样的夜晚,注定不会再?有第二盏灯为他亮起了。
门铃再?度响起。雷声却混沌地从远方轰鸣而来,源源不绝,吞噬了所有声音。
她会听到吗?
天气太冷了,这场雨势必要下一?整夜。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将体?表的温度蒸发,寒气浸入骨髓,渗透五脏六腑。雨水从睫毛上滴落,他伸手擦去,可眼前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
面前的大门紧闭着,傅屿川轻阖双眼,一?手撑住冰冷的门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即使她出现,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呢?
他所向往的,是一个他早已经失去的地方。
这是他曾经期待过的结局吗?
在他一?次次的拒绝,轻视中,过往每一次肆意挥霍时,他就是在期望着?这样的结局吗?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成功了。
傅屿川靠着?门缓缓坐下,动作无言的落寞。
雨势越来越大,裹挟着?冷风磅礴地席卷万物,丝毫不见减弱,天地间弥漫起浓重的水雾。不知多长时间过去,别墅的灯熄灭了。
他仰起头,整栋房屋陷入凝重的黑暗。视线模糊在昏沉的雨色中,灯光没有再?亮起,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傅屿川失落地起身,黯然走入雨中,回到车上。
街对面,车子熄了火,停靠在路边。
车内冷极了。傅屿川坐在车里,浑身湿透,看着?外面树影浮沉,那栋别墅融进茫茫夜色。
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漫天雨水敲打着?车窗,他望着?窗外,不想离开她太远,只想待在一个能看得见她的地方。
意识混沌不清,傅屿川强撑着?没合眼,也没有打开空调,试图用寒冷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固执地不肯睡去。
雨声连绵不断,直至子夜。
昏昏沉沉的,似乎有人在敲车窗。
傅屿川疲惫地抬起头,车窗外站着?简颂。
她撑着?一?把伞,站在雨里,路灯映照着雨幕,在她身上笼罩出一层朦胧的光。他的反应有些迟缓,仿佛尚未意识到有人到来。
简颂的目光透过雨水汇聚的玻璃,看着?他。
傅屿川偏过头,隔着?车窗,向她缓慢扯出一个笑。
“是梦吗?”自言自语般,他问。
简颂轻轻抿唇,眸光闪动,并不回答。
车门打开,傅屿川下了车,跟在她身后,回到那栋别墅。
壁炉烧得正旺,衣服上的水分很快被蒸干。
厨房里姜汤沸腾着,冒出热气。
简颂煮好了姜汤,想到明天早上还?要开会,又顺便做了准备带去公司的早饭,留在桌上。
她盛出姜汤,端回客厅,沙发上,傅屿川已经倒在那里睡着了。
简颂看着?他,一?时停在原地,无可奈何。
他睡得很沉,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她从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里,简颂叹了口气,走过去,想要叫醒他,隔着?衬衫却感受到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
她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显然是发烧了。
姜汤只好先搁到桌上,简颂转身要去找退烧药,胳膊却被他一?把拽住。
“别走。”
傅屿川阖着?眼睛,不安地皱眉,睫毛沉甸甸地垂着?,像是某种受伤的大型动物,流露出脆弱。
“不要再?……丢下我。”
他的声音朦胧不清。
简颂无奈,于是重新坐回沙发旁,从桌上抽了张酒精湿巾,轻轻在他手上擦拭。
酒精擦过骨节修长的手指。傅屿川似是受到安抚,终于松开她的手。
她得以脱身,又端起那碗姜汤,尝试喂给他。
这会儿他倒是很听话。
简颂的视线扫过他身下,无辜被压住的毛绒小狐狸,伸手将它解救出来。
小狐狸脖子上还?套着?圈迷你彩带,这是昨天Daniel过生日,随手买来送给她的。
她又看看沙发上的傅屿川,不由得思?考:
这个人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怎么还?会记得自己母亲的事?
只可惜,面前这人,现在也问不出什么。
一?碗姜汤下去,傅屿川似乎不那么难受,安静许多。
被他这么一?搅,简颂困意全无,索性坐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简颂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到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她清醒了一?些。额头留有须后水的味道,很淡,几乎快要消失。
时间已近九点,她起身下床,来到客厅。
沙发上的男人已经消失。
同?样消失的,还?有她昨天准备好的早餐。
简颂抿唇,看着?空荡荡的桌面,陷入思考。
茶几上,手机突兀地响起。她回过神,走过去拿起一?看,是司机发来的短信。
来不及吃早饭,简颂穿好衣服出门,看到车旁除了站着?司机,还?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保镖。
“怎么了?”她不免诧异。
司机恭敬地回答:“Leo先生吩咐的。”
既然是Leo的意思,她便没再多问,直接上车。
路上堵车,迟到了半小时。到了公司,简颂匆匆进了办公室,迎面撞见Leo。
Leo见她出现,微微一?愣:“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一头雾水:“早上不是要开会吗?”
他的表情更为困惑:
“早上华川集团的代表到了洛杉矶,说要谈和,想约你见面,所以白天的会议临时取消了。”
“华川集团?谈和?”
“是啊,我也很意外,所以早上打电话给你,还?是傅先生接的。他说你已经答应见他们,让我多派几个保镖过去……”
简颂越听越不对劲,一?边拿出手机打傅屿川的电话,同?时问:“他们约在哪里见面?”
Leo表示不知情。
电话拨出去几遍,始终无人接听。简颂心里猛地一沉,声音陡然转急:
“把那个代表的电话给我!”
此刻,远在香港的赵明靳,正怒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
之前他和傅屿川联合起来,逼迫郑越行现身,这老狐狸终于藏不住,约他今晚见面。
结果,到了时间,露面的根本不是郑越行!
赵明靳气不打一?处来,又让人去调查,才知道姓郑的现在根本就不在香港!
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回想了一?遍事情经过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姓傅的派人做空华川的股票,手里一?定握着郑越行的什?么把柄,现在全世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郑越行的动向,按理?说,他不可能贸然现身。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华川集团的前景岌岌可危,姓郑的也不会坐以待毙。
赵明靳心神不宁,思?来想去,对方之所以放出消息今晚要和他会面,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
刚想到这里,秘书敲门进来:
“赵总,有新消息。”
“东南亚地区的副总说,他们今天白天的会议刚刚取消了,总部说是华川的代表早上到了洛杉矶,要约见简小姐。”
赵明靳闻言震怒,起身猛地一拍桌子:
糟了,中了老东西的调虎离山之计!
来不及思?考,他抓起电话拨通傅屿川的号码,甫一接通,立刻朝电话里的人急切地低吼:
“郑越行去了洛杉矶!快把她拦住,不能让她去见!”
电话那边,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傅屿川放下电话,抬起视线。
前方不远处,落地窗前站着?头发灰白,体?格硬朗的中年男人。他的发油抹得精光,打理?得一?丝不苟,颇有上个世纪老古板的作风。
郑越行正看着?外面的海景,似是等待已久。
“好久不见。”
傅屿川一?步步地走向前,坐到他对面,微抬下颌,随意跷起腿。
快到中午,这家餐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酒店大堂外早早挂出了结束营业的通知。桌上的菜肴原封不动,没有被碰过,等待着?客人品尝。
郑越行转身,见到来人,面色没有一?丝波动,嗓音低沉缓慢:“是你?”
傅屿川端起桌面上的咖啡,轻呷一口:“很意外?”
他动作自然,却让郑越行眼神微变,傅屿川反倒笑了:“怎么,你以为我会怕你在里面下毒?”
郑越行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目光轻蔑中添了抹复杂,在他对面坐下:“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
傅屿川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我没时间听你发无用的牢骚。”
郑越行的脸色难看至极,浑浊的眼色里透着噬人的光泽,他倾身到傅屿川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你还?很年轻,做事不知轻重,可以理?解。但事不过三,再?敢碍我的事,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傅屿川不理?会他的警告,手指叩着桌面,冷嘲热讽:“我让赵明靳去见你,你倒非要跑来这里,见不该见的人。”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冷冷强调。
“这是我和简家的恩怨,你有什?么资格插手?”郑越行眼中满是鄙夷,笑意愈发古怪,“还?是说,你想学你的便宜老子?对付我?”
傅屿川收敛笑容,口吻里有威胁的意味:
“不要动她。你很清楚,这件事自始至终和她无关。”
“我不动她?”郑越行忽地发出一声诡异的笑,手里的汤匙同?时被狠狠一?摔。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意,面目几近狰狞:“姓简的胆敢拿我的儿子当成他的用!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女儿?!你母亲是个疯的,我看你脑子也不清醒!”
“什?么横空出世的商业奇才,说到底,不都是我郑家的血脉……最初我从姓简的那里听说,就知道是你。‘傅屿川’?多可笑的名字!”
傅屿川始终静静看着?他,脸色淡然:
“那又怎么样?”
面前这个男人,正是他不想成为商人的最?根本原由。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所有看似慷慨的背后,都暗藏着亟待付清的回报——这个道理?,是他母亲教给他的。
作为生下他的代价,郑家的财产,就是她想要的回报。
他的出生,更像是筹码,让她得以和郑家谈判的筹码——郑家人重视血脉,而郑越行多年膝下无子,他的母亲以此为要挟,开出天价勒索,逼郑越行将他列为华川集团的继承人。
筹码没有生日,也不需要名字。所谓的名字,不过是她随手写在律师文书上的三个字,‘付予川’,以此来提醒郑家人,将华川集团的股份交付出来。
和母亲相处的有限记忆里,十年间,他独自照顾着?她,见证着?她的反复纠缠,以及日渐崩溃。无望的奢求,得不到的倚靠,无法脱身的感情……种种爱恨交织,在郑越行的一?次次拒绝与羞辱中,她的神经迅速衰弱下去,在他面前,日日歇斯底里地哭泣和责骂。这场博弈,他旁观着?,也看透了所谓亲密关系的本质:爱和依赖只会带来伤害,唯有利益才是不变真理?。因此,任何时候,不要付出真心。
在他十岁那年,最?后一次的见面,郑越行在母亲面前签下彻底断绝关系的协议书,告诫她一?分钱也别想再拿到。自此,筹码成为负担,这场失败的算计宣告落幕。
所有的恩怨纠葛尘埃落定,她心生厌倦,索性带他离开,刚到香港的那天,她在街道旁停车,叫他自己走进那家福利院。
他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第二面。
这之后,听说郑家派人找过他,简成鸿也由此得知他的身世。但他已经不再?关心,过往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今后他的人生只能和自己有关。“傅屿川”,这是他掩盖本来的含义,为自己写下的名字。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掌控。
傅屿川看着?眼前的男人,许久,开口道:
“你老了,比我记忆中的更老。骨肉分离的痛苦,你应该不想体会。”
郑越行紧紧盯着他,眸光凌厉,露出阴戾的底色:“什?么意思?”
傅屿川不屑地笑了,慢悠悠地站起身:“听说你领回来的那个私生子,叫郑经云?你不遗余力?把自己洗得清白,万一?出了问题,谁会为你顶罪?”
“不自量力!!”
郑越行勃然大怒,猛地推开椅子起身,玻璃酒杯同时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傅屿川目光直直逼视,语气陡然一转,沉下去:“你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感兴趣。但是,别想动简颂。”
“看来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想不到你竟然站在简家那边,真是愚蠢!”郑越行的眼球布满血丝,灰白的发鬓汗湿一片,气得浑身发抖。他一?生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上次还是那个该死的姓简的,当面羞辱他,要让他们父子相残!
姓简的何德何能!他郑越行的儿子,唯一成器的那个竟然想着给别人卖命,真是奇耻大辱!
郑越行的面孔近乎扭曲,浑身肌肉剧烈地抽搐,一?句话没说,骤然转身离开。
秘书赶紧跟在后头,迈出酒店大门时慢了几步,被他狠狠一?脚踹过来:
“没用的畜生!”
黑色轿车已经停在门口,郑越行从司机手里接过药瓶,花白的药片哗啦啦往手里倒,瓶身抖得洒了一?地。他耐心尽失,猛地朝地面摔去,药片立时向四周崩开,四分五裂地溅碎。
先是那个疯女人,为了报复他丢掉他的长子,简直千刀万剐都不算解恨!
然后是简成鸿,找了几年的儿子竟然落在他手上,被迫给他的女儿捐了肝不说,还?被教唆得反过来对付他!
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郑家的儿子,死也得是郑家的人!
一?声癫狂狰狞的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车门拉开,秘书低着?头不敢偷瞄,郑越行面色阴鸷,弯腰上车,忽然侧过脸,情绪极力?压抑地开口,语气从未有过的森寒:
“按原计划来。”
……
郑越行离开后,傅屿川从餐厅里出来,酒店外的安保也已被撤去,重新挂上了营业的牌子。
他看了眼手表,不知道简颂是不是还在公司。
来的时候他特意让司机不用等,现在已经快中午,他正想打车过去,一?抬头,却看到不远处,突兀地停下一?辆车。
车上下来的人,正是简颂。
傅屿川微微一?愣: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简颂急匆匆地下车,身边还?跟着?几个保镖,神色焦急,远远朝他走来。
眼看着?她慌张的动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从来都没有答案。
傅屿川到最后也不知道,简成鸿有没有把他当作过儿子,自己的妈妈有没有爱过他,更别提,郑越行有没有后悔过,遗弃他。
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爱他。而他永远都不需要怀疑。
只有她,他无法失去,更不可能放弃。
傅屿川再?也等不及,快步朝简颂走过去。
就在这时——
一?枚醒目的红色激光星点突然在他的胸口亮起。
红点在他的胸口晃了几下,最?终,落在他的心脏处,静止不动……
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