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肢体接触

梅相路还没来得及护住后颈的伤口,就被强行扯回原地,跟蒋篱排排坐,落实了难兄难弟的名号。

“你到底什么问题?”梅相路计无可施地盘腿坐在蒋篱旁边,抬手用手背贴了他的额头,发现他并没有发烧。

“你是不是喝断片了……”梅相路犹豫片刻,把鼻头凑到他的嘴角闻了一下,果然嗅到了独特而辛辣的酒香。

蒋篱感受到嘴唇附近的潮湿气息,知道梅相路在干什么,一下握紧了拳头,在掌心掐出几弯指甲印,换来一脸面不改色。

“一杯烧心,十杯销命,”梅相路轻声说到,“你是有什么苦海深仇,跑去喝断肠酒。”

为断肠酒“作赋”的原主就在自己面前。

“耳朵都红成这样了,自找罪受。”

只有蒋篱自己明白,耳朵是什么时候红的,是怎么红的。

感觉要清醒一些了。

“你要是多撑一会儿,就不至于在这个地方倒下了,”梅相路把蒋篱的右手架起来环住自己脖子,左手绕到他腋窝下反扣住肩头,“起来,我把你架到宫里去。”

蒋篱本来没什么力气,也不打算走,现在有梅相路给自己撑着,一时受宠若惊,勉强地站了起来。

当蒋篱的重量压到自己肩上时,梅相路又感受到了全身粉碎的痛感,脚踝的筋拉伸到了乘力的极限。他吃力地转头,收满一鼻腔沉香味的同时也看见蒋篱那垂着的左手竟拽了一个布袋拖在地上。

布袋里是什么自然不用说,反正很沉。

他叹了一口气。

蒋篱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抓着自己的右肩,生怕一松手,就要失去唯一的支撑。

被烈酒催熟后的嘴唇在夜色里红的过了头,配合着半睁的明眸,何等美不胜收。

梅相路转了转脚踝,憋着一口凉气,随后慢慢地喘出,架着蹒跚的蒋篱往桥的尽头走去。

远处看,真像一对和谐的老夫老妻。

走动,准确的说是挪动的过程中,蒋篱的指腹蹭到了颈间粗糙的纱布,顿时清醒,有意识地偏头去看,只见衣领处有几缕红痕。方才距离不够近、视线模糊的时侯,他还以为梅相路今天怕冷戴了绣红花的围脖……

“血……”蒋篱终于开口冒了一个字儿出来,但很不幸不能有第二个,因为光是张嘴这个动作就让他想呕吐。

“谢?”梅相路声音颤抖地说,“等我们活着到门口了再说吧。”

“疼吗……”

这个疑问语气的“吗”字发音太弱,被自动忽略掉了。

“疼啊?再忍忍。我上次喝也是这样的,胃疼的要命,”梅相路一头冷汗,笑着说,“你大概跟我一样,问都不问就一口闷了。”

“……”

还是不要再说了,说也没用,好好走路才是正道。

灰白的花岗岩石柱列阵于木桥两侧,十八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凝望着桥的正中,依次目送这一黑一白的身影走向三十六丈高的偏门。

乍暖还寒之际,春风夜度,河面吹皱。

蒋篱本以为自己要被世界遗弃在桥头了,但这最终没有发生。

一个伤口还在渗血的人正在竭尽力气地帮他,陪他在寂寥的护城河边吹风。

他真不知道拿什么回报梅相路给的这份温柔。

当然要除开那一脚回旋踢。

当两人距离城门仅有六七米时,梅相路开始忐忑起来。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眼前的这些禁卫兵跟几天前是同一拨人,知道他的底儿,届时他将百口莫辩,不得不向身边的人坦诚事实。

然后呢?这朋友大概没法做了。

蒋篱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住处何在,他也次次避重就轻地敷衍。

今天依旧不想前功尽弃。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改变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的事实,正如惊蛰夜所说的那样,盼望开诚布公地与友人来往,把事情挑明。

蒋篱说的身不由己,他自己感同身受,说不定程度更甚。

当守卫们终于架起长戟当面截住他们时,梅相路迅速扫视了这些人的面容。

果然还是换班了,也好。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守卫非常警惕地看了一眼蒋篱左手拽着的布袋。

“闲杂?”梅相路有点吃惊,五指并拢朝蒋篱的脸一摆,“你们校尉都认不出来?”

蒋篱埋着头,正听着脉搏清晰的鼓动声。他的高马尾经过折腾已经往下垮了一些,两鬓处的短碎发从发带里抽离,松散地乱飘,看着像夜游的鬼。

梅相路小心地把蒋篱的头发绕到耳后,把脸亮出来:“现在可以了吧。”

步兵校尉钟濂今年年初二十,比蒋篱年长一年有余。钟校尉的眉毛也挺浓,但是不似蒋篱那样有修长工整的眉形和清晰凌厉的眉峰,显得更加粗犷豪迈,嘴唇就更不用说了。

守卫必须承认,眼前这位不论是不是隔壁弓箭营的校尉,在外形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一骑绝尘。

仔细端详一番之后,卫兵最终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说:“这不是钟校尉。”

梅相路皱眉:“所以你们不是弓箭手部队。”

“近日来步兵营值晚,弓箭营值早。”

“你作为禁军一员,怎么会连……射声校尉都不认得。”

“我是新来的,仅听过关于蒋校尉的美谈,可并没有见过本尊。”

“其他人呢,你们总认得吧?”

“他们也是新来的,”卫兵面无表情地提高了声音,“总而言之,请勿冒名顶替,你们好自为之!无令牌者严禁入宫!”

郁闷之余,梅相路突然想起自己的香囊里是有令牌的,一时庆幸不已,冲昏了头脑,当着蒋篱的面就要去取。

在触到香囊前的惊魂瞬间,他惊觉不能暴露身份这一茬,便把手落到腰侧,装作挠痒。

真是太惊险了。

“蒋校尉,”梅相路故作焦急地转向蒋篱,“你有令牌吗?”

蒋篱没回答,但是偏了下头,

梅相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清醒:“令牌?”

“腰。”

“你放腰带里了?”

蒋篱点头。

“我拿袋子,你拿令牌。”梅相路松开反扣着的左手,去接过袋子。

手刚松开,梅相路就感到蒋篱抓自己右肩的力度加重,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压到自己身上。为了避免被压倒在地的尴尬局面,他立刻把左手放回原位。

后面的卫兵们在偷笑,很不幸被梅相路看见了。

“笑什么?没喝过酒么?”

“算了,”梅相路拍拍蒋篱的肩,“我帮你拿。”

怎么帮呢?蒋篱没有挂香囊,令牌这种片状的东西,只能是嵌在腰带后的某一处了。

梅相路低头往蒋篱的腰间看去,本以为能看出个所以然,事实上只能看到一片黑。

“放哪边儿了。”

“左。”

梅相路把右手手心非常轻柔地贴在蒋篱侧腰上,感触到质地坚硬的凸出,便用食指贴着腰带划到那凸起的精确位置,拣出一枚玉片。

这是禁军八营的校尉们所用的通行令,只有刻纹,没有流苏。

玉片正面的阳文是“宫牒”二字,背后则用阴文刻了一把弓箭。

“参见校尉。”几个守卫行军礼后便开了城门,让出道路。

梅相路右脚刚迈出,又有两把锋利的戟横在自己眼前:“稍……稍等!”

“怎么?”

“闲杂人等严禁入内,”守卫说这话时盯着他,表情很是为难,“你是他什么人?”

“是他宫外的朋友,不过一介草民。但是,鄙人一定要把蒋校尉搀扶进去,他现在没法独立行动。”

“这是规矩。”两杆戟没有要撤的意思。

“行,”梅相路的语气转冷,“那你们找个人把校尉扶进去。”

“喝……”卫兵一个“好”字发音发到一半,突然看见蒋篱睁满了眼以一种冷静又凶狠的眼神盯着他,把他的嘴钉死了。

卫兵当机立断地改了口:“喝……喝多了不省人事,还是算了,我们怕没照顾好出什么问题,那可是以下犯上之罪。”

蒋篱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皮。

“你们这群人是不是毛病,又不让我进,自己又不敢,是逼着你们校尉回我家过夜么!”

蒋篱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

这时,门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棕马从宫廊转角处出现,在门口刹住蹄子。

“门口是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据声音判断,这应是一个健气的青年。

“参见钟校尉!”守卫门一齐说到。

“不要参,天天都在参,”钟濂嫌弃地一挥手,“我就是来巡视一下,马上就走。那俩谁啊?这么晚跑来骚扰你们?”钟濂语速较快,有时还会有迷之连读,稍不注意就会把话听的残缺。

棕马横在门几米处,梅相路能看见马背上的人,把头发一丝不落地束成发髻,环着金属制的头冠,眉浓体宽,看上去比蒋篱壮实一些。

“报告校尉,您右手边这位是弓箭营的校尉,左手边这位是他的平民朋友,他……”

钟濂双眼圆睁,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蒋篱面前,蹲下来打量他的脸。

“蒋篱!你怎么了!”钟濂把住蒋篱下垂的两臂,使劲摇晃着他,“说话啊!你还好吗?”

“别……”梅相路震悚之余不忘提醒一句,然而已经晚了。

蒋篱本在晕乎着,这一下,他感觉体内的脏器都要被抖到一块儿去了。若果说他的胃刚才是一座待喷发的火山,那现在岩浆已经被摇晃的地层送到了喷口处,无论如何也压不回去了。

蒋篱把布袋松开,捂住嘴,俯身干呕一阵。

他没吃晚饭,这会儿只有胆汁胃液顺着食道往上冒,留下一嘴苦酸和两行泪水。

干呕完后,蒋篱彻底脱了力,右手松开梅相路的肩,一路从肩滑到臀部,然后坐在地上。守卫们惊慌地围了过去。

梅相路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站在原地彻底僵住了,双颊微微燥热。

(旧事回潮在全黑的视野里成像

这下好了,某人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钟濂眼看着蒋篱在自己面前昏倒,立刻手忙脚乱地想扶他起来,最终悲哀地发现他两条腿如同摆设般,暂时废掉了。

钟濂来不及谴责自己的双手,只得半蹲下把蒋篱抱起来。

梅相路本来愣着,看见堂堂蒋校尉被一个汉子这么公主抱抱着,兴许是受到了过大的刺激,脑袋重新活络起来,当机立断地拦在钟濂面前,大喊了一句“你站住!”

守卫们都惊呆了。

居然有人敢拦钟校尉的路!还吼他!

“一边儿去,”钟濂才不管这是不是蒋篱的朋友,“你这样慢条斯理的,迟早把他磨蹭死!”

梅相路没生气,也没怼他说是你把人家摇吐的,只是在众人的安静注视中走向那匹棕马。

他拍了拍两下手,将右手食指拇指捻在一起放在唇瓣之间,吹了一阵复杂古怪的口哨。棕马表现出悠闲懈怠之状,友好地甩了甩尾巴。随后,梅相路绕到侧面,侧着手掌在马前脚的膝盖关节轻轻处一劈。

棕马非常安静地跪了下来,没有任何困难地、顺从地跪下来,四蹄内折。

“你居然会吹跪马哨?”钟濂盯着伏跪在地面上的马,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谁教你的!”

“无师自通。”

“不可能!这调子早失传了!”

跪马哨的曲调多变,类似于西域羌笛曲,清越与低哑的声音交互出现。它的起源正是古笛曲,只是移除了乐器,用简明的口哨呈现,所需不过一张嘴,两根手指,但难度不小。

但钟濂之所以吃惊,不仅因为梅相路会吹,更因为跪马哨是来自西域某小部落的使者在一次宫宴上,当着帝后二圣的面表演的,有且仅有一次。这之后不久,该族在内部斗争中被灭,跪马哨没人教也更没有人学。宫宴在场者有耳共闻,皆知曲名,能哼哼几下,可有谁能有心把曲调一丝不差地记下来?

时间一久,跪马哨就成了失传之曲,只剩干巴巴的名字在世间流传。

“别管我,”梅相路指着蒋篱,“你先把他放马背上,让马驮着他走。”

“抱着岂不是更方便?又不是抱不动,”钟濂没有动身,“蒋篱他看上去瘦,实际也不重。”

梅相路僵硬地提起唇角:“你为什么会知道?”

“去年宫宴你朋友喝醉了,我扛他回的行署,”钟濂丝毫没有察觉到梅相路愈渐冰冷的眼神,“不骗你,真的挺轻松的,大概一点多的赘肉也没有。”

“嗯……”梅相路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觉得十分不爽,也没有特别的理由,“他可能会吐你身上。”

钟濂沉默片刻。

“…你说的在理,就用马吧。”

梅相路心想,钟濂怎么可以如此耿直,说什么都听。

“喂,知道怎么做醒酒汤吗?”

钟濂心想,梅相路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包天,喊自己,“喂”?

“书生,你不知礼数,怎可如此轻蔑地称呼他人!”

“我不是书生,”梅相路满不在乎地说,“那么钟校尉,请问您知道怎么做醒酒汤么?”

“不会,”钟濂极其不爽地说到,“但是我可以问后宫那边的侍女。”

“他这个酒不是一般的酒,一般的醒酒汤肯定不够。”

“那你的意思是你会?”

梅相路把香囊取下,将藻玉令牌掩在钟濂看不见的位置,从底部翻出一块压成饼状的药草,约莫半掌大小。自从三月初那回吃了断肠酒的苦头,梅相路就把醒酒用的药草压成饼随身携带,万一又想喝了呢?

虽说喝了会有五脏六腑俱焚之痛,可是这正是驱逐另一些痛苦的良药,正所谓以毒攻毒。他想知道,蒋篱如此年少有为,又不愁吃穿,有什么事烦心以致如此。

“这个拿去,加一般的醒酒汤里。”梅相路瞄准钟濂,把药草饼抛了过去。

“民间偏方?”钟濂狐疑地看了看灰绿色的饼状物,又担忧地看了眼抱着马脖子的一摊蒋篱。

“不信我?醒不了,你就来提我项上人头。”

“不,不是不信,”钟濂拽着缰绳试图让马起来,却失败了,“你真的是平民?”

钟濂没有办法确定。梅相路这样子一看就不是西域人,他要是能知道,说明他当年参加过那场大型宫宴。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可能记住全部调子?

“当然是啊,我要是宫里人,早就带他进去了,何必在这里纠结,”梅相路冲他竖起手掌,“求你别管我了,把蒋校尉带回宫里好生照顾。”

“那么谢谢你了,”钟濂抱拳行一军礼,“最后请让我的马站起来吧。”

“不用我吹,再扯几下就是。”梅相路说完便扯开脖子上的纱布透气。

“它不起啊,”钟濂卖命地拽它,几乎要把马勒死了,“你别嫌麻烦,我给你两百铢钱,你就再吹一次吧!”

“钟大人,这不是钱的问题,”梅相路忍住没笑,走到马旁边蹲着,“要是有人拿绳子这么拽你,你会乐意?”

“……”

“看到这里了吗?就是最软的这一块马肚子,你用手挠它,”梅相路亲自示范,抬起蒋篱无力下垂的双手,在棕马的肚皮上来回挠了几下,“它就站起来了。”

马儿支起四条腿,没把背上的人抖下去,只是甩了两下尾巴。

钟濂的肤色本来就偏棕色,这下直接脸黑:“哦。最后一个问题……不问你的事,我就问一下,蒋篱今早上不是在东郊练兵吗,怎么跑去和你喝酒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等他醒了问他吧。告辞。”梅相路作揖,等钟濂走远了才抬头。

他的视线越过守卫的刀戟,目送着载着蒋篱的马消失在宫廊拐角处,便转身回去。

那车夫张栋修车和装轱辘也差不多了,这会儿应该在十字路口等自己。

一路走回时,梅相路才发觉衣服上风干的血迹成了红褐色,颈部的伤口不再渗血,脚踝的肿痛也减轻了,只有右肩有些疼。

张栋就在路边,紧贴车尾,用双手推着修复好的马车缓缓前进,一边儿左看右看,确认车轮可以正常滚动。

梅相路不想开口说什么,就在不远处站定,负手而立,看着张栋折磨自己的颈椎。

“嗨呀,梅公子!”张栋总算看见他边杵了个人,“车修好了,你看,现在这轮子的锈都磨净了,车厢也加固了一下,拿三根横梁架着,垮不了,还有这车轴,我请……”

梅相路敷衍地点了头。他其实没怎么听,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车夫耳朵别着的那根柳枝上。

柳枝柔软地垂着,芽泛新碧,青翠欲滴。

“啊,梅公子在看这柳条儿吗?这是我刚才在秋坊巷巷尾摘的,”张栋弹了弹耳旁的柳枝,“那条街真是漂亮啊,两边都栽满了柳树,还有条三丈宽的小水渠,水渠上也飘满了柳絮,跟棉花被似的。”

梅相路的笑容僵在脸上,右手拇指不断按着自己左手的肘窝,默不作声。

瞳孔里静止不动的绿影,渗入遥远的记忆,勾出陈年旧事,让人百感交集。

时过境迁,柳色却年年如此。

别在耳畔的软枝,配合着不相同的人,衍生出万千光景。

“公子,还好吗?”张栋见梅相路一脸惆怅,不禁发问,“呃,你要是觉得这柳枝好看,我就给你吧。”

梅相路把右手拢在拆了绑袖的左边袖子里,继续按着自己的手肘,根本没有看张栋。

张栋觉得有点尴尬,便大着胆子把柳枝塞在梅相路袖里:“就这样了,我以后再去折就是。”

“今天不去了。”梅相路把柳枝攥在手心里,后退了两步。

“放心,修的可扎实了,”张栋着急着解释,宽厚的手掌在车厢上猛一拍,几只在车顶栖息的麻雀振翅惊飞,“看吧,完好如初。”

“我突然不想去了。”梅相路拂袖而去,冰冷决绝,没赏给车夫半个笑脸。

“啊??”张栋伸出一只尔康手,百思不得其解。梅公子一个时辰前还说非自己的车不坐,等自己不辞辛劳地找到修车匠修好,现在他却说走就走了?故意放自己鸽子么?

“现在并不晚,去也来得及!”

“说了不去!”

如果耳朵没问题,张栋听到的这两个字分明带着强行压抑而不得外露的哭腔,没有迎来爆发,却足够令人心惊。

“惨了,”张栋对着梅相路的背影叹口气,“怎么就扎着别人的心了。”

“真是个难伺候的爷哟,以后得小心点儿。”张栋跳上马背自言自语到,然后带着腰间空空如也的钱袋和同样空荡的新车厢回车行交差去了。

梅相路两指拈着柳枝,循着人少的街巷,最终走到了秋坊街。它处皆是熙来攘往,唯有此处人声遥渺。

长安城岁值初春之时素来有两名景,一为遍地榆钱,二为满城飞絮。名景所在之地最不缺的就是人头,这秋坊街偏偏是个例外。一条小渠贯穿此街不见尽头,流水潺潺从未枯涸,人踪不涉,柳影盈眸。

梅相路把枝条盘在食指指根上,缠得很紧,以至于指尖充血泛红而指根惨白,却没什么知觉。他在长石凳上坐下,衣袖掀起气流,原先在凳面的团团柳絮浮向半空,在他周身落定。

他闭眼,将脸没入柳树垂条之后,倚着树干,无声长叹。

闭眼后,秋坊街的全貌在脑海中复刻,在全黑的视野里成像,还多出了两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