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
钟成玉从机场出来,家中的司机已在路边停车等了?许久,一见他身影出现,赶忙殷勤地迎上前,引着他往泊车处走。
“少爷,”无论说了?多少次,勤勤恳恳在钟家干了?二十年的顾叔仍然改不了?叫他少爷的习惯,这次也不外如是。惹来周边路人几道奇怪的视线之余,钟成玉也不着痕迹地微蹙了?眉头,刚要开口,顾叔却浑然不觉地抢过话茬,一边拉开车门,又一迭声问?他道,“送完朋友了?吗?刚才家里来了?好几趟电话,问?您今天?回不回去?吃饭。您看,这会儿得空吗?”
“没时间。”
钟成玉却想也不想,刚坐进后座,见顾叔在驾驶位在坐稳、满脸迫不及待地回过头来,顺势便扔下这慢吞吞的一句。
说话间,业已娴熟地从旁边座位上那满当当的药盒里摸索出两只药瓶。
手?心排出一列白花花的药片,他像是在数,然而却不耽误嘴上不急不缓的盘问?,懒洋洋的语气:“是谁打的电话?”他问?,“兰姨……还是别人?”
“是祝婶打的,应该是老爷的意思?。”
“嗯。”
“那少爷……你,”顾叔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的心理全写在脸上。末了?,见钟成玉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神情,也只能?旁敲侧击地咕哝了?两句,“你还是不回去?吗?不回去?的话,现在去?哪?又去?城南巷?”
说来也巧。
前段时间钟成玉那趟不小的车祸,当时顾叔凑巧被上头放了?个假。至今想来他仍然心有余悸。要说对这位大少爷一点感激没有,倒也不是。毕竟是做老板的随口一提,让自己放假躲过一劫,否则受重伤的十有八九是自己,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帮助死里逃生。但?话又说回来,他毕竟在钟家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年,几乎见证了?钟父承继家业、商海浮沉的半生,也看着钟瑾长大成人、眼见着钟成玉半路而来“横插一脚”……对最近这段时间钟家发生的种种、外头的风言风语,终究还是不能?当做视而不见。
由是乎,虽说前两天?终于接到通知复了?职,他也想竭力为这饭碗表现得自然一点。
但?话里话外,对钟成玉的态度却还是肉眼可见跟着微妙起来,趁着车辆点火发动?的噪声,又低声道:
“不是我说,少爷,现在老爷病重,夫人也身体不好。二少走了?……听?说夫人整晚整晚做噩梦,昨天?晚上,半夜还在花园里到处乱走,谁都劝不住。我们这群人都是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你毕竟现在是钟家的主心骨了?。少爷,做人、唉,做人还是不能?太……”
“不能?太什?么?”
钟成玉自前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白花花的药片和着矿泉水,舌尖尝到胶囊溶化后泛出的苦味。他面无表情地一并吞咽。没等到顾叔的回答,便又自顾自接上去?,自问?自答了?一句:“不能?太六亲不认?”
“啊……少爷,我的意思?不是……”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钟成玉把药盒推到一边,靠向车窗,想让自己的姿势稍微舒服一些。然而每次服药之后心脏过分的鼓噪,仍然让他的脸泛起异样的热,整个人昏昏欲睡,几乎思?考了?有三分钟,他才想起来原先打好的腹稿,又抬头看向前视镜里、此刻也正在不住打量自己的顾叔。
“最近是不是经常有人问?你我常去?哪、干了?什?么、和谁见面见得多?”
顾叔闻言,一下绷紧了?嘴,连忙摇头,“没有的、没有,我只是负责接送你,又没有听?墙角,少爷,哪有人没事向我打听?这些。又不是拍电影、拍谍战剧,是不是?”
“……那就好。”
钟成玉阖上眼睛,头抵着窗边,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似乎只是随口抛出这一问?,也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顾叔心头大松了?口气。
正要低头,不着痕迹地着手?调整导航的目的地,可手?指刚一动?弹,还没来得及确认,后座却又悠悠飘来一句:
“听?说你女儿今年就要高三毕业了?,顾叔,想好给她报什?么大学了?吗?”
“……”
“我最近没什?么精力,总困得很。但?聂助是高材生,又经常跟在我身边,跟你接触得也多。你要是不懂报志愿的事,可以?问?问?他,他会帮你的。”
“啊、好、好。”
顾叔听?罢,脸上毫无喜色,倒仿佛被什?么烫到般、着急忙慌收回手?,又有些拘束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只结结巴巴回说,“我,那个,等聂助抽空有时间,我就去?问?问?。”
“对了?,少爷,您、您要去?哪?城南巷吗?我这年纪大了?,都老糊涂了?,开一半了?才想起来问?——”
“不。”
顾叔着急忙慌,正准备掉头,却见钟成玉摇了?摇头,似乎思?忖了?片刻。好半天?,又翻开手?机上备忘录确认。
他脸上一晃而过迷茫表情。
但?最终仍是“照本宣科”,只按着原定的行程念道:“我要先去?一趟银行,接着去?找胡律师。”
“银行?”顾叔愣了?下,心说怎么突然又要跑去?银行,昨天?不是去?过一次了?——何?况往常这都是聂守志干的活,但?不好点破,嘴上也只得仍细问?着,“中山路那家总行吗?又去??”
“嗯。”
“最后……今天?还得去?一趟医院……不对。”
他眉头忽的拧起,手?指在屏幕上连按数下,输入密码,前后翻动?。又伸手?摸向脖子,只摸到空无一物?——突然有些疑惑地抬了?下头。
“顾叔,”钟成玉迟疑道,“我昨天?,是不是已经去?过银行了??”
*
下午三点。
广州某医院,脑外科专家诊室。
门扉从外向里推开,端坐在诊桌前翻阅病历的中年女性推了?推眼镜,瞧见来人,忙站起身、绕过书桌,作势伸手?与他交握。
“成玉,你来了?。”
“方医生。”
钟成玉也没有太作客套,简单问?候了?两句,便双双坐下。
余光瞥见医生面前那一沓病历,似乎有十来条着重标记圈画的痕迹,他登时脸色微变,接过对面递来的温水,又低声问?,“您看过我昨天?的检查报告了??”
“嗯,来来回回看了?有七八遍了?。”
做了?他五年的主治医生,年年见面,这回方医生似乎也不准备瞒着他,简单将那病历翻过几页,索性把被圈画最严重的那一页脑部?CT的图摊在双方面前。
手?中圆珠笔调转一头,比划着那一团不明?朗、犹如墨渍般存在在他大脑左侧的痕迹。
医生语调沉重,几乎是在字斟句酌地向他宣告:“之前你车祸之后一直没有来复诊,我以?为你是因为外头对这件事的讨论太多,不方便出面,又或者是情况有好转。聂特?助没有来电,我也不方便打扰你,但?现在看——成玉,你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在没有进行手?术的前提下,如果我没有预估错误,我猜你当时车祸就诊的那家医院,因为没有你这么多年的病历材料作为参考,应该很大程度上是误诊了?外部?撞击对你大脑造成的直接影响……”
“尤其是这里、还有这里,我们学名?叫‘颞叶’,很遗憾,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治,母亲已经产生的刺激性病灶,再加上你原有的老毛病,我想,就像你在短信里跟我说的情况一样,已经对你的大脑产生了?不可逆的伤害。”
“……我还能?撑多久?”
“成玉,作为医生,我想我是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方医生摇摇头。
又翻到另一页,眼角余光瞄到他表情,却似乎还是于心不忍,又低声补充道:“我只能?向你担保,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了?,你的意志力非常顽强,你能?挺得过别人挺不过的难关,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几年前。
钟成玉闻言,低下头去?。在医生略有些愕然的视线中,却竟摇了?摇头,兀自笑出声来。
“成玉?”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点别的事,”他摆手?,“医生,你继续说。”
那些催人入眠般的诊词左耳进右耳出,他貌似听?得专心致志,然而就像少年时便颇具欺骗性地假装上课认真、实则神游天?外,他天?生便完备欺骗的本能?。唯有刚才某一瞬间、那种胸腔不自觉发笑的陡然情绪波动?,仿佛才有那么一刻,真正接近于原本的他。
笑的是他,笑完之后茫然的也是他。
一边听?着,半晌却又忍不住微微弓下腰去?,他虎口撑住隐隐作痛的额头。那些在脑海里四处乱窜的、朦胧如笼罩一层轻纱的画面,才终于在这外力下隐隐有了?消停的迹象——然而仔细再往深处摸索,却仿佛闷头扎进一团迷雾中。
分不清是那段记忆从未存在过,又或是他已经失去?了?那段记忆本身的“存档”。
【钟成玉。】
那个仿佛刻意做旧磁带般刺耳、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雀跃的说,【没关系,复读一年就复读一年吧,我陪你去?德国?,那里有现在最好的技术可以?帮你治病,你坚强一点……不说别人,你对自己总要有点信心吧!你可是天?才,老天?爷不会让你随随便便死了?,那是世界的损失好不好?我?你说我啊,我反正都是笨蛋的啦,哪一年高考都一样!真的!】
“……”
【钟成玉。】
那段声音锲而不舍。
如果有画面——他没来由地坚信,如果此刻自己的脑海中真的能?够出现画面,如果他真的是那段经历的亲身经历者,而不是一个凭着文字想象、想要把这段记忆强行归属于自己的“外人”,他看到的一定是声音的主人,无比坚定地握住自己的肩膀。
哪怕那双手?也在发抖,然而声音一定是坚定的,表情一定是一往无前的,就像无数次她不怕痛也不怕受伤地跑到他面前,永远只是笑着,这次也不例外,她会笑着跟他说,【你不想去?我还想去?呢,我可讨厌读书了?,我二次函数都不会做,现在还要我学什?么导数,不如杀了?我好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赶紧赶紧签字吧!你快点!别犹豫了?。】
“……”
【钟成玉。】
【你知不知道,小的时候,我奶奶还没有走的时候,她经常对我说一句话,她说,这个世界上是有天?在看的,如果偶尔打雷下雨,天?空里窜出一道彩虹,那就是老天?爷站在彩虹桥上俯瞰大地,这个时候许愿最有用了?——不过呢,她又说,像我这种人是不能?许愿的。我说为什?么?她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说‘阿满,你如果都要许愿,那别人到哪里哭去??你看看你呢,你一出生,就碰上你爸飞黄腾达的时候,你妈妈虽然走了?,但?是你得到的爱一点也没有少,反而更多,你吃穿住用,哪一样不是最好,放眼整个广州,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你,只要你一句话,就是天?上的星星,家里人也不舍得不摘给你……你还要老天?爷帮你吗?’】
【但?奶奶说错了?。我现在有自己做不到、希望老天?爷能?够帮我的事了?。
为了?让他帮我,我可以?不做要星星要月亮的谢如蔷,可以?不做吃穿用度都最好的大小姐,我可以?吃的少一点,住的差一点……我只希望,老天?爷如果能?听?到我的话,一定要把我的幸运分一半给你,把你的霉运……嗯,也分一半给我!只能?一半哦!再多的话,我害怕自己还是会哭的,嘿嘿。】
年少不识愁滋味,她真的很笨也很拙劣。
但?在那些最苦最痛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再继续的时候,好像也真的只有她,试探性地抱住他,那么用力。那么竭尽全力。好像甘愿舍身为他做世间最后一根浮木。
仿佛她不再是调皮捣蛋的顽劣少女,他不再是脑袋灵光到让人嫉妒的天?才,他们的角色对调,身份交换,永远交换——
所以?,可以?告诉你吧?
谢如蔷。
……我很害怕。
说不清是为她的援手?,又或是被那种明?知自己用心不纯依然跳进狼窝的、那种从她眼里漫出来的、名?叫“喜欢”的情绪说服,他曾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看着她,沉默着,却在心里这样无声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机会向旁人说出来的话:
我很害怕。
从前是很怕死,很怕看不到明?天?的朝阳。
现在是很怕不能?跟你一起变老——很怕你对我的好,我来不及有资格还你一分一毫。
【可是无所谓呀!】
【钟成玉,每次你这么看着我,我就知道,你一定在心里咕咕哝哝说什?么谢谢啊、为什?么要对我好啊、我不知道怎么还你……之类的话了?,你真的好容易被人感动?呀!可其实呢,我都只是因为喜欢你,也想要被你喜欢,所以?才做这些事啦~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逼我对你好的,你干嘛愧疚?总之你如果愧疚的话,就活下去?好了?!】
【活下去?,让我一直喜欢你就好了?。然后我不喜欢你的时候,就一脚踹掉你!那时候你也不能?怪我,都怪你,所以?也让你也尝试一下喜欢人她又不喜欢你的痛苦,哼╭(╯^╰)╮。】
【……我这样说,是不是舒服点了?喔?】
她捧着他的脸。
蜻蜓点水、亲吻他的额头,仿佛某种回应,那样虔诚而温柔。
即使这样的死寂,这样的惨烈,在很多年后的她心里,或许分不清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只沦为刻意卖惨煽情的戏码而不值一提。但?是。
但?是。
方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背,那种无声的安慰下,沉默持续了?数分钟。
末了?,医生轻声道:“其实这次叫你过来,也是想告诉你——你刚才在短信里跟我说的情况,应该不仅仅是所谓的‘失忆’,我想,你正在失去?的不仅仅是过去?的记忆,而是你的大脑,成玉,我不知道你说的那本‘日记’里有没有提到过,但?是事实上,早在两年多以?前,这种情况就在反复发生了?。直白点说,如果不是这场车祸,你失去?的应该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就忘记,反而是很久之前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就像老人的老年痴呆症,一点点侵蚀你的日常生活。成玉,我那时候就跟你说过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但?你坚持不愿意住院,反而开了?更大剂量的药,希望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从那天?开始,其实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事——只是于公于私,我真的都劝不住你。可现在呢?”方医生把面前那一页、写满医嘱的纸面递到钟成玉面前,“钟氏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
“不管外界怎么讨论,但?我想以?你现在的状况,相信应该已经真的没有余力,去?筹划这样一场谋杀了?。作为医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按照你两年前的说法,那到现在,你的‘心愿’应该已经了?得差不多了?吧?那你是不是可以?安心的住院、安心的接受治疗了??”
“……哪怕为了?多活几年呢?”
方医生试探道:“你那时候说过吧?说‘如果被发现我其实一直没有好,有人会很伤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帮忙你一边服药一边接受治疗,那现在呢?现在更加是紧急的时候——”
“有吗?我不记得说过这种话了?。”
钟成玉却突然出声,毫不留情打断对方。继而话音一转。
“医生,我还有一些没做完的事。”
他说。
“拜托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想个办法。至少能?够再维持一段时间,不要让我的脑子随时停摆——会打乱我很多计划。我需要一个正常工作的大脑。至少不要记得今天?忘昨天?……会浪费我很多时间,在重复的工作上。”
“我怕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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