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七夕红

展眼便临近七夕,乞巧市上车马嗔咽,人流如织,市井便连入夜也不散,家家户户俱悬灯结彩,每十馀步张盏花灯,最是妇人、女儿家欢喜的时候了。

一直到初七那日,街头场景更是繁盛热闹。

秦扇跟着秦夫人一并往外来,身后除了知夏、知冬跟着,还有两个小厮在,此时已然搬抱着许多东西了。

虽已立了秋,七夕时候的太阳倒还算暖和,两个小厮抱着东西许久,难免热得额角渗汗。秦扇偏头瞧了眼仍兴致勃勃挑选东西的娘,不免好笑,好笑之余又替两个小厮觉得累来。

“扇儿,快些来瞧瞧这些个木偶,好生可人。”

七夕是要供磨喝乐的。往些时候的磨喝乐都是些小塑土偶,如今花样儿多了也精致了不少,富贵人家买去的多是象牙雕镂成的,再用红砂碧笼做了罩子去,一对儿下来好歹也要千钱银子,故而众人都争这往精致里做。

如今小铺上摆着的,却是许久没见过的普通泥塑和小木雕了,个个儿都嗔眉笑眼、端正细腻,简单的倒是比其余吸引人。

秦扇跟着苏蕙瞧,忍不住伸出手来点了点小偶的脑袋,颇有趣味的从第一个点到最后一个去,惊喜地瞧见个丑兮兮的小泥塑。

惊喜却非它丑,而是……眼熟。

想着便取了泥塑在手上,指腹轻轻在粗糙的泥塑上摩挲着,抚着泥里嵌着粒沙子。

只是这举动正好叫知冬瞧见了,登时露出副见鬼的模样来,又在心底嘟哝起来。

“这里这般多可人儿的,你偏生选个最丑的来。”

秦扇但笑着说:“瞧着丑,眉眼却是好看的。”

苏蕙又看了两眼这丑兮兮的泥塑,只觉得这女儿委实是看不懂了。

小孩儿戴着楸叶在人群里穿梭打闹,但碍不着妇人、姑娘们往锦绣庄去的步子。

锦绣庄,单顾着名儿便晓得是个甚么地方了,七夕乃闺阃中人最为重视的日子,如何不来添置新衣。

秦扇随苏蕙到了锦绣庄外时,实在望而却步:“娘,锦绣庄改日来也不迟罢,今儿人这般多,挤着攘着了怎好?”

知冬附和小姐,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便是要七夕才吉利呢,何况今日一过不晓得还剩下些甚么衣料呢,若是入不了眼,岂不是整个秋日都难挨么?”

这话……秦扇认命地点点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做出副要上刑场的表情出来。

苏蕙被她的模样气笑来:“瞧瞧你甚么模样,不教你陪着我便是了,你乐意与知冬顽就去罢,申时我便得出来,到时在锦绣庄外候着我就好。”

若让秦扇陪苏蕙选布匹衣料、挑衣裳的话,她心里少说来也有三分无奈;可若让知冬跟着她们进去,她心底只能是无奈了。

好在娘是个好娘、夫人是个好夫人,不难为人的,更何况,有个嘴巴比蜜还甜的知夏在边儿上替她选式样。

知冬跟着秦扇目送苏蕙与知夏进了锦绣庄才相视一眼,往余处去的。

锦绣庄面河,沿河一侧许多卖巧果的,甜腻腻的东西,姑娘家倒是喜欢,欢喜买来些吃着,也无顾忌。走至长宁桥头时人群已稀,瞧见一棵老柳下停了辆小推车,说是推车又不哪般像,因上边儿还搭着古怪的篷,让人想探探究竟。

柳树下靠坐着个大汉,魁梧的模样不像是京中人,正抱着葫芦喝着酒,见两个姑娘走来时起了玩儿心,猛地开嗓子:“二位姑娘何事?”

秦扇没料到他会这般,当即哆嗦下。边上知冬听声后亦是唬了片刻,回神过来才气极:“你这汉子好生粗鲁,再敢吓唬人可别怨我。”

关于能动鞭子的事儿,知冬向来不吝开口。

“丑丫头脾气好生大。”

秦扇脸色冷上些,又怕知冬留着与这莽汉起了争执起来落了下风,便招呼知冬走开。

那大汉见二人要走了,才换上笑嘻嘻的模样:“二位姑娘莫走,方才是我轻慢了,可是想要瞧瞧我这推车篷下是什么?”

这话……说在点上。

秦扇回头去,大汉已坐将起来,抖了抖衣裳上的灰才道:“方才是我嗓门大了,多有冒犯,二位若想瞧我这便打开来给你们瞧瞧。”

两人没吱声,相视眼只往车边过去了。

大汉立在车边,手覆在推车篷上,装模作样几回才掀起篷来。

里边静静躺着一车的荔枝,一颗红彤彤的荔枝因大汉攘了下推车,不安分的打了几个骨碌,从同伴头上滚到最边儿上去,其余的都安闲地晒着刚照进来的太阳。

……

秦扇不作声,单偏头去看了眼知冬,示意要走的话。

知冬会意,点点头:“嗯。”心底觉得今日好不赶巧,竟遇着一个疯癫汉子。

大汉见二人走,觉得好没意思,又招呼二人回头:“欸,姑娘可是以为我与你二人玩笑。”

二人颇留面子的停下,不过皆不答话。

久不等人问,汉子耐不住:“姑娘可是想买些回去?”

原是盘算着这个,虽前些时候荔枝吃了许多,此时已腻味了,可此时见了这大汉大费周章,只为拐弯抹角地开口这话,当真是为难他了罢,买些来也无妨。

“这些荔枝可是七夕红?”

汉子一听笑哈哈道:“确系七夕红,姑娘竟晓得这些。”

七夕时候的荔枝,不是七夕红还能是甚么。秦扇不愿搭理他,又仔细看了几眼这荔枝,才觉得这当真是新鲜的。

七夕红如何也要七夕前两日才熟,却能在七夕这日在京中见着,送来当属不易才是,问他道:“你这荔枝如何卖?”

那人总算等着了这句话:“哟,可巧了,我这荔枝却不是来卖的,是要替人送去顾大学士家的。”

这下知冬如何都忍不得了,这人分明是要捉弄她二人的,当下从腰间抽了鞭子往那人身上去,心里暗骂他声促狭鬼。

约莫是走南闯北的人,倒也敏捷,往左避开拦腰在车上,挡住荔枝们的太阳,知冬再一鞭子下去时他又侧身往车下蹲去。

故而知冬的一鞭子,竟直直落在了一车娇滴滴的七夕红身上。

力道,狠字形容足矣。几颗迎头的直接被鞭子笞破皮来。

瞠目之际,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知冬?”

只见知冬一脸忏悔地回头:“师兄。”

“你这是作何?”

那汉子约莫是听见知冬叫天奇师兄了,才觉察不妥,憨厚地笑起来:“天奇兄,可算是等来你了,这荔枝便算我给你送到了,我……我先走了。”

说完便要走了,只是天奇又在身后叫住他:“且慢。”这般丑的推车,定然不能由自己推着回府的。

想着走近了些,这才看见推车里发生的惨案。而知冬,仍是那副手足无措的姿势。

“这是怎一回事儿?”

这事儿理顺来,理亏的只能是那个呆头呆脑的汉子,知冬对着一如既往俊朗的天奇,开始了好一番词不达意。

那汉子见这丑丫头竟嘴拙笨至此,隐隐笑了起来。天奇也禁打断她,自小便晓得这个师妹不爱说话,却是今日才晓得她这般……说不来话。

秦扇早见不过了,又瞧见那人笑,心中自是不满,护到知冬身前,三言两语与天奇说明白方才的事儿。

周折半晌的知冬这时候便和个顽皮小孩一般,乖巧守在秦扇身后。

事情原委晓得后,天奇狠狠瞪了眼那汉子,只与秦扇道稍后教训他。

只是弄坏了荔枝,秦扇也不占理,问起这车荔枝来历。

“这是……”天奇瞥了秦扇一眼,犹豫片刻,略过些什么才又道,“这是要送回府上夜里拜魁星的。”

拜魁星?秦扇听后结舌。

七夕乃魁星生日,闽地书生有拜魁星的习气,学来倒也无差,与姑娘们拜织女一致是为图个彩头。只是……这顾府上下,谁还须得拜魁星?莫非是那位成日操心赏玩的,瞧着却不像的。

只是眼下并非细想这事儿的时候,秦扇领着一心想着她英俊师兄的知冬,再朝天奇致了便歉,又说改日定再送新鲜荔枝上门。

天奇自不能与这二位计较,暂且不说自己只一个护卫的身份,便是充了顾家的脸面出来也是计较不得的。

跟前这位……好似是那位爷存着心思的一位,至于那位如何从一个“无情”的变成个“存着心思”的,还得从他近日总折腾那盆珍珠兰说起。一时从观月阁抱回院里,一会儿又是亲自浇起来。

天奇思索之际便回了顾府,那汉子将推车推至府门外见天奇也不训斥他,赶忙往回去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颗连起来有半根鞭子长的荔枝了,小厮们往院内送时才又慢慢挑拣出来,最后又经丫头们好几番甄选,最后才拿白玛瑙碟儿盛好送去正院儿里。

至于这荔枝究竟是来拜魁星的还是其余用途,秦扇只得暂且信了天奇的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