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小茴香

待看够了这场景,四周打桐子的人才又动作起来,深怕被人捡多了去。

桐有佳荫,自古来文人都好将梧桐与秋雨连说在一起,清冷惆怅之至。可落在百姓眼里,不过是农闲时候的场欢愉罢了,不论炒桐子、榨油还是做漆,终了全都是铜板。

晴朗天,众人拾桐子时候,却来了个要赏桐的,可不是件傻事吗?可做傻事的人磊落之至,丝毫挑不出毛病。

“扇儿姐姐!”隅儿又拿着怀里的布袋儿显摆了,“你瞧,这些全是我捡的。”

她尚且蹲着,黛绿色的软褂铺了截在泥地上,揉揉隅儿脑袋以示夸赞,一边仰头对知冬道:“将花爷爷做的点心取来给他尝尝罢。”

隅儿教小姐姐揉着,欢喜的又蹭蹭她手心。

知冬点头,去了马车上取了提匣过来,隅儿往常哪儿吃过这些新奇糕点,掀了盖子便囫囵起来。秦扇一边嘱他慢些,一边余光瞥见个人影走来,定定盯着她。

无奈叹气,唇角却抑不住的往上翘,这盒糕点虽一块没用,却好似尝到了味道。

“好甜呐。”小萝卜头吃着不过瘾,将布袋儿搁在地上子再吃,桐子骨碌碌滚了几颗出来他也无暇顾及。只是……这位大哥哥总盯着他看,分明长的这般好看,还这般没出息。

虽舍不得这几块点心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怜兮兮些,小手递一块过去:“你也想吃吗?”

顾祁溪叫这举动惹得发笑,学着秦扇蹲下去,揉他头:“你吃罢,我不饿。”

更何况,小兄弟指头上还浸着口水……

他的小兄弟却认准了他这是害羞了,定要喂他吃块。秦扇展颜看着满脸排斥的顾祁溪,想看他如何应对,顾祁溪被她看的没了法子,心想这小兄弟既是秦大人友人之子,若不给面子好似也过不去。

踌躇这许久总算伸手去要接过隅儿手上的糕点。

笑不出来,他几时沦落到要吃小孩儿唾沫星子的地步,想着神色哀怨许多。她还笑得这么明媚,可不是全为了她么,可他为何要为她委屈自己,忿忿不平的想着,手上委屈的动作却没停下。

“顾公子这般大了,还要与小孩儿抢吃食?”

顾祁溪闻言手上动作顿一顿,须臾会意,急切将点心还到隅儿手上,笑得一身轻:“你吃罢,我大了。”

秦扇:“……”

好笑之余从知冬手上接来剔红提匣,掀了盖示意他自己取一块。

试探的手伸进提匣,取了块红豆糕,边看着她,边将糕点送到口里呷上口。一臂间的距离,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近的,提匣上的剔红云纹攀着少女的纤手,顺着胳膊到她软软的耳尖上撒野。

“甜吧?”

隅儿的一声,碎了温柔的暗波涌动。

“嗯,甜。”捏着红豆糕的人如实应他。

隅儿还要说什么时候,便发现一旁的知冬脚尖正碾着一颗桐子,凹凸泥地生生被颗桐子碾得多一坑出来。不满问她:“你踩我的桐子做什么?”

知冬不善理论,与隅儿支支吾吾一番。

这边二人均漠然看着他们稚气打闹。

“秦……”秦姑娘、秦姑娘……许多念头来得快,比隅儿囫囵块点心还快,比如顾祁溪忽然间不愿“秦姑娘”“秦姑娘”的叫她了。

可不叫秦姑娘,他总不能冒昧叫她扇儿罢?

小扇儿。

秦扇听他叫个“秦”字后便消了音,看去他时已是一脸吃吃的笑,无言许多,他是那只会读书的痴相公吗?

顾祁溪稍微收敛些,指出症结来:“你的衣裳拖在地上。”

秦扇睨他一眼,起身来。

萝卜头也不计较一颗桐子的事儿了,抱起地上的桐子:“扇儿姐姐,我带你去看打桐子罢。”

“好。”

梧桐道下,梧叶被敲打的哗啦啦,簌簌落些,桐子哔哔剥剥落一地,上至花甲老人,下至……不时蹲地上捡一粒的隅儿,无不笑嘻嘻。两个粗布衣裳的少女看来这边,窃窃私语着,又赧然捂脸去地下找桐子了。

实木梯搭在梧树枝干上,枝桠上爬着个文弱少年,露着白牙敲着树梢的桐子,谁料这时候树下来了几人,细瞧下还有两位姑娘在,手上一竿子来不及收,只好扯着嗓子叫声:“姑娘小心!”

知冬敏捷的抬头,见一簇连着桐子的枝叶朝秦扇落了下来,忙抬了胳膊要挡这根枝丫去,岂料有人高过她,在她接下枝丫前截了去。

枝丫“啪“地落在秦扇脚尖,在地上激起层尘,久而淡淡铺回去。缓缓仰头,先见着的是知冬的手,从知冬手指缝隙看去,是只修长得眼熟的手。

“多谢……”秦扇喃喃,心跳却怦然。

“无碍。”

看不见他人,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低得沉到她耳畔,淳厚清甜,像青梅酒的味道,可耳朵哪儿能体到味儿呢?

“姑娘可有大碍?方才我没瞧四周就打了竿子。”少年顺着梯子下来,绕到几人前边儿致歉。

知冬与顾祁溪这才收回手去。

秦扇捡起脚边的一簇枝丫,冲少年晃一晃,笑道:“无碍,只要你将这枝桐子给我就好。”

顾祁溪在她身后,虽看不见她神色,可一听声便晓得了她是在笑,还是对着这个白净少年笑,脸色比枝桠落下来时候又要冷上几分。

少年看着好看的姑娘,憨厚挠挠脑袋,心里感慨天下好看的姑娘果真一般眼熟。

“姑娘若是想要,我再打些下来都成,”说着视线飘去那位冷脸公子身上,咦,这不是……少年微微往后仰,拊掌下,“原是——”原是甚么,他也不知晓,只是这人确实是见过的。

怪到方才看这位姑娘觉着眼熟,夏日里摆扇摊时,见着的便是这位姑娘,那时候还少收了她几个铜板呢。姑娘身后这位公子便是那日她走后跟上来的问话的。

“你认得我?”秦扇虽问着他,却偏头去看知冬,知冬哪里还记得他,摇摇头。

少年笑开:“姑娘自然不记得我,我不过是个卖扇子的货郎。”

她的扇子向来是由苏蕙选的,甚么时候认得个卖扇的货郎,思绪转间想起回事儿来,恍然点点头:“京城瞧着虽大,实则小的紧呢。”

“那时候这位公子还来问我与姑娘你说了甚么,不成想如今你二人已是——”喜结良缘了,少年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吞回肚里去,不定是结了良缘,不准是私会呢。

娘说,富人家的儿郎姑娘私会才会来这偏僻地方。

别过头的公子:“……”

秦扇面上澹然,轻笑打发他去:“你去打桐子罢,不耽搁你了。”

桐子固然重要,却抵不过少年的善意,心想二人既背着爹娘辛苦出来,他不该搅扰人才是,忙跑开去。

陈年旧事被戳穿来,哑然之人总算开了口:“那时候是因为——”

“是因为我没认出顾公子罢?”

她的声音要比今儿的太阳温煦,细听却掺着丝淡淡的低落。他教这忽来的低落扣了下心扉,她低落是为不认人还是为不认他?

秦扇轻晃了晃手上的桐子,沙沙响着,数了数拢共也才七颗罢了。

摘了两粒下来,交给隅儿,隅儿不嫌少欢喜地揣进布囊里,见她又摘了两颗给知冬,知冬茫然接过,兀自磨起了两颗豌豆大小的油桐子。剩下三颗则乖巧的躺在自己手心。

“不给我一粒么?”

声音闷闷的像是索不到吃食的甚么小家伙。虽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他手已经伸了来,他的手今日真是见了太多次了。

秦扇挑了最大一颗出来,将梧桐子丢到他手心,桐子落在手心的一瞬,有些痒。

走在梧荫道下,一路无言,只有隅儿听爹爹与秦伯伯的话,与秦扇说了好多话。快到佳荫尽头时,忽一阵风拂来……携着恶臭。看去时原是宅边有块地,地里一人斫着小茴香的枯稍,一人随在身后以粪壅根。

“走罢,这处着实臭些。”

秦扇却是……亲自浇过粪的闺秀。此情景倒不哪般弃嫌,不过见他眉头紧锁着,极为认真,矜贵骄傲的模样又展露出来。相形之下,秦扇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地里的粗农,暗自咋舌,点头折回来时的方向。

却没忍住与他说一句:“其实,小茴香是做香料的。”

顾祁溪:“……”

现今的小姑娘,真不可爱。

“你喜欢甚么花儿?”静的久了,总算寂寞难耐的人问起了不可爱的小姑娘。

不可爱的小姑娘:“我连墙头草都稀罕的。”

言下之意,甚么都喜欢么?

“你呢?”她反问他。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来,与山慈菰同名笑笑,答她:“夏日里喜欢珍珠兰,如今快冬日了,就要喜欢梅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