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木樨花

景安三年的冬来得早,才冬月就落了雪,不过不哪般大,只似纷纷玉絮。

玉照庄正待翻造、扩庄,从庄主夫妇到少庄主全都想着这事。

这日孟舫正在书房里画图纸钻研修葺山庄之事时,外头忽来个小厮传话,说是顾二公子来了。

孟舫闻言,忙将笔搁下。

“还不请将进来。”

外头还飘着小雪,人进来时候头上一粒六角银粟即刻化成水珠儿,顺额而下教少年斜入鬓角的眉毛拦下。

少年面如冠玉,便是孟舫看了也暗自啧啧。

“怎今日来?”

“爹教我送祁曼到棋院去,我送完人无趣,便上山来,想着黄昏时再去接她。”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客气地寻了把交椅坐下。

孟舫只小他两月,因蒋渔晚与文言二人交情甚笃,顾、孟两家一来二往之下也颇为亲近,他与顾家兄弟自也有了手足般的情谊。

见他将自己这处当作自家,不仅不气,反倒还开心不已招呼底下人:“快教人备壶好茶来。”

见人去后,他便将书案上的一沓图纸取来,坐去他旁边的交椅上,胳膊肘在小几上,神采奕奕道:“你来得正巧,帮我瞧瞧这几张图。”

十六、七岁的少年,什么都想研究一番,孟舫前些时候知晓了他把自己的院落划一半出去在府上建了一处自己的水阁,心头艳羡不已,现下山庄扩地,他自也要有番作为才是。

顾祁溪接过,边翻着边听他发问。

“这是栏杆式样,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木制的好,只是不省得‘葵式万川’用在这处好,还是用‘灯景式’更妙……你觉着呢?”

“我瞧不如随性些,乱纹就好。”

孟舫便又换一张给他:“这是我预备造的雕刻花墙,只是不知道花墙洞选什么式样好,树叶、波纹还是六角穿梅花?”

“你还是选软景海棠罢。”

孟舫结舌,不死心地把铺路画的式样给他看:“你觉得鹅子地好冰列地好,铺成四方灯锦还是八角灯锦?”

“咳,我选软锦卍字。”

孟舫:“……”就不能考虑下我说的么?

顾祁溪见好友不快,将气人的本领收回去——他偶尔也不愿的,可他总克制不住地想说噎人的话,他兄长、容辰、孟舫以及气鼓鼓的小容展。

“孟庄主决计将翻造之事交给你了?”

没、没有……

再度被盐水浇到伤口的孟舫叹息,将一叠图纸拍在几上:“他把这事交给了秦司农,这时候约莫还在谈这事呢。”

“一个司农?”

“听我爹说本领好的,况且祖母在时与秦家交好,便有意请秦大人帮忙,是以我只是帮辅他,”说着少年气性冒了出来,与好友申冤,“就连他家的姑娘都比我管得多。”

秦司农家有个面盲姑娘,京人都晓得的,顾祁溪也不例外。

他好奇问孟舫:“她可认得你?”

孟舫笑笑:“在这庄里或许认得,出了庄定不认得。”

毕竟庄里只有他一个少爷,虽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厮在,不过装束便也分辨的出,只她人不傻就认得的。

这时候底下人将茶送来,孟舫亲自替客人斟了茶,只是今儿这茶泡得不甚合意,经问了才晓得今日泡茶好的两个一个替庄主与秦大人伺候茶去了,另一个则去蒋渔晚与秦夫人那儿伺候茶去。

自觉被爹娘拂了颜面的孟少庄主将茶盏往桌上一顿。

“我们去缃园,自个儿煮茶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顾祁溪乐意之至。两人边赏景边来了缃园,缃梅待绽,茶阁静雅。

雪煮炉铛涛沸,但少一二茶具,孟舫细思还是决计回院取茶具来,话音甫落便一溜烟出去缃园。

小雪仍旧飘着,有风吹来时候就听得琼碎簌簌与梅树梢头铃索的声响,茶阁内只有茶壶涛沸声,顾祁溪晓得要再等会儿干脆起身出了茶阁。

立身栏杆前,一眼看见缃梅林下一个娇俏丫头,个头矮小,正牵低了一枝梅,凑着鼻尖贴上一朵待开的梅苞,像是在轻薄小梅花。

他盯着小丫头看了会儿,以长辈的心思惋惜会儿她。

分明挺可爱的,可惜不认人。

正想着小姑娘便折一枝梅下来,枝桠折断的声音竟有些清脆悦耳。

秦扇转身时被台阶上立着的人吓一跳。

他觉察自己吓着人了,正要开口致歉便见她认错一般在阶下垂着脑袋。

“打搅少庄主赏梅了。”

什么少庄主?他可不是孟舫。

不过看她才受了惊吓,他再说这话她许是要哭鼻子的,只有清咳一声:“无碍。”

小姑娘还差半年才及笄,并不在意这片刻的男女独处,方才紧张只是因为一转身便见一人杵在那儿,任谁都会吓着的。

这会儿冷静下来只留了句“还请少庄主继续赏梅,便不打搅”的话便走了。

素来只有他气别人的份,哪儿有他人气他的时候。

他扬扬下巴,告诉自己当会儿孟舫也无妨。

想着回了茶阁推窗看景去。

那头带着一枝梅要回院的人却好像……

好像又见着个“少庄主”,心想许是花了眼。

***

景安四年五月下旬,顾大学士家长子大婚。

这是顾祁溪长了近十八年来府上最热闹的一回,是以二少爷谜一般的比新郎还欢喜。

顾祁钰一早便穿上婚服,他与容辰看后便不住夸他,夸得顾祁钰哭笑不得,一旁友人只看看笑笑。

“二少爷,老爷夫人教你去前堂迎客来。”

真是扰人兴致,不过兄长大喜他理应做些什么的,他便听话的往前堂去了。

今日宾客多携家眷来,尽备厚礼往府上送,小厮抱着各式红匣子进进出出。女眷入府后则由顾文氏遣的人手引去后院。

只是这会儿有点儿发难。

这谁家夫人弄这么大口缸来?虽说缸里是株罕见的并蒂莲,这么大费周折送来也是……也是挺难运的。

迎礼之人叫了三个小厮来也没抬动,便差人去找辆推车过来。

顾祁溪也留意到那处,许也教这莲缸给惊着了,便拿出主人架势过去询问。

秦扇原本跟在一群夫人姑娘最后头进院的,不放心才送出去的宝贝花儿,又回头看眼。

只这一回头就见几人围着她的并蒂莲纷说着,只当她的宝贝儿被人弄坏了,想也没想地掉头回去。

知冬在她身后见状忙跟来,倒是苏蕙在她前头走着不晓得身后动静。

小姑娘疾步走开,在几人身后问出声:“出了什么事?”

那迎礼的忙两头指认了下:“这位便是送并蒂莲的秦姑娘,这位,是我家二公子。”

见小姑娘一心在这并蒂莲上跟着解释句:“秦姑娘勿担忧,这花未有差池的,不过是人手少了些还搬不动的。”

原是这样,是她瞎紧张了。她朝顾祁溪行过礼又与这迎礼人道了别便离开,只是没了人领路,她能去哪儿。

顾祁溪从她来跟前便留心起她,身量还是瘦弱小小的,不过装束已与那时缃园一见不同了,原已及了笄啊。

听她乖巧地与自己道“见过顾二公子”便有些想笑。

可不是见过么?她还自作主张地叫人“少庄主”,转念想明白她的怪病,心头又生了怜悯,仔细想小姑娘怪可怜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认识。

这时候见她对着来路瞢然,模样略为可笑,便大发善心招来个刚闲下来的小厮,差他叫个丫鬟来替秦姑娘领路,小厮将领了命转身去,他就见小姑娘顺着原路去了。

“……”

啧,也不怕不识路,去了甚么不该去的地方怎好?

“二少爷,俞家老爷与公子来了。”那头有人来叫他,他看一眼小姑娘远去的背影,觉得与他也与干系,便收回心思去迎客去。

***

后来又在木香巷里见过她两回。

一回她出巷,他入巷,最后擦肩而过。

一回她从木香园里出来,他途经木香园,最后她干脆地把门关上退回园里。

若不是她不认人,他只当自己惹着她已仇深似海了,或当自个儿是残暴恶徒、相貌丑陋之辈,她唯恐避他不及。

初秋时他与孟舫应邀去了章家,章大人乃是钦天监监正,其子章辙少年聪慧,易学、天文、占星一学便会,四书五经过目不忘。

章大人曾偷偷遗憾过,这么个聪慧机灵的孩儿,却只能习学天文承世业……是以对他宠得紧,只他不落下天文学业,便应允他学想学的。

章辙便因这个去的棋院,顾祁溪与孟舫都是在那时候结识的,气味相投快便成了好友。

章辙引二位好友看过他新造的小玩意后便领人出府去:“知晓你们贵公子少来城西,今儿带你们瞧瞧看我们城西的景致。”

城西乃旧城,许多房屋经雨打风吹已破败不已,章家将翻修过倒是最显眼的一家了。

孟舫听他话忙接过:“什么贵公子,今儿这里可只有一位贵公子。”

顾祁溪不言语,章辙接着孟舫话道:“玉照庄可占了京城的一个山头,可不是家大业大?”

“什么叫占了个山头,偏把我家说得像响马。”

“岂敢岂敢!”章辙忙认错来,转而道,“其实城西也就一处值得去瞧瞧,这时节也刚好。”

“噢,什么地方?”顾祁溪确实少来城西,此时听他说起了兴致。

“木樨园可晓得?”

两人摇头。

觉得城西受了冷落的城西人摇头叹息,做作够了才对着孟舫玩笑:“我昨夜里夜观天象,好巧发现这木樨园的主人,正在贵庄里翻造、扩地呢。”

“秦大人?”

“嗯,秦大人老宅便在城西,二十年前搬了去又不愿荒废了园子,便改了园子留给人赏玩游览了,这时节桂花开得正好,便想着领你们瞧瞧去。”

原是这般,孟舫看过了秦大人对自家庄园的修葺之计,从那后再无不服,这时候抱着敬仰之心往木樨园去。

初秋时节槐花儿开,有淘气小孩儿将细如豆瓣的叶子捋下来吹响的,还有小姑娘们捡淡黄色弯弯的槐花儿来吃。

人才走近木樨园鼻息间便教十里桂花香替了槐花香去。

进园时候,章辙笑嘻嘻摸了三文钱出来交给坐在门边儿嗑瓜子的大娘,边回头冲二人道:“今儿个我请你们逛园子。”

被一文钱所震撼的孟舫:“……”

为一文钱讶异的顾祁溪:“……”

二十年前不过是几间住宅院落,这二十年间秦大人将它往“木樨园”的方向引,将剡溪红桂、剡中真红桂、金陵钟山月桂、永嘉紫桂大量收来,在这园里好生下了一番功夫,才有了如今秋日的木樨园。

只可惜它在城西,冷清的鲜有人来。

桂枝间点点金黄,平地延展到水榭,芙蓉朵大,临水而绽,远望有如云霞坠落,三人坐去小亭中,倾述近况。

章辙与章大人最近为玄学之事起了争执;孟舫与孟庄主最近为修葺庄园一事将将达成共识;顾祁溪则……很闲,闲听二人“如怨如慕”。

“知冬——”

姑娘家的声音传来亭中,软糯糯的,在桂花天香间好像成了桂花糖藕,甜甜的。

原是两个姑娘在地下收桂花,平地桂花,洁不容唾,知冬却一脚踩了上去。

秦扇气地叫她声,她忙抬开脚,无辜地看着她,她只好妥协又换了一处去。

“哟,今儿还见着小园主了。”章辙压低声感慨句。

孟舫挠挠耳:“要不上前问问好?”好歹秦姑娘随着秦大人替庄上改图纸呢。

顾祁溪又拿话噎起人来:“人又不认得你,巴巴儿上去作何?”

孟舫心想说的也是,便作罢了。

顾祁溪说完也偏头看一眼,起初蹲在地上拾花儿的人已经立在林间伸手折桂了。

难免想起去岁冬日在玉照庄见到她时她也在折花,年来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已及笄的小姑娘。

梅花、莲花、桂花……

不知下回见她又是什么花?暗暗揶揄时她已将一小粒桂花吃了进去,再然后便背过身去看不见脸上哪般表情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又起身绕水榭去别处瞧了,途经桂林时候他长手伸去枝条上摘了一颗桂花来,塞进嘴里。

……好涩。

“我们顾二公子想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桂花吃不得新鲜的。”

“……”他只是学学那个小姑娘啊,可真涩。

没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シ__)シ很多次偶遇,这个妹妹你当然见过的!

无奖竞答:梅花、莲花、桂花……请问下一次是什么花?

突然觉得他们的小包子可以叫花花,花花巧画扇,一家人呐……男孩子可以叫花花么,怕是巧哥儿睡觉都要笑醒。

QAQ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快开学了,超丧了……我一定要在开学前写完全部的番外!

比心“啾啾”,灌溉营养液×1;“胖女孩”,灌溉营养液×1;“褐瞳”,灌溉营养液×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