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风雨之前
彼时,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正要休息。
张崇岳忽然伸手抱着傅云琛道“云琛。”
傅云琛刚要睡着,他闭着眼睛,答道,“干什么?”
张崇岳在他耳边说道,“以前我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要做人上人,所以做事不免手段极端了些。你会不会怪我?”
“你以前是个混账。”傅云琛冷冷道,“还指望我夸你吗?”
张崇岳苦笑道,“你可真是净说实话,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傅云琛无奈道,“既是如此,我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你还要我怎样呢?”
张崇岳忽然心中悸动,翻身过去将傅云琛压在身下,热情索吻。傅云琛推了两下,见推不动,便不躲了,伸手搂住张崇岳脖子同他滚在一起。
张崇岳情动道,“我知道你伤没好透,我会轻点……可以吗?”
“……”傅云琛沉默半晌,柔声道,“可以的……”
明月当空,柔光满室,能得良人如此,夫复何求。
八月宁静而漫长,这漫长让人渐渐忘记了七月的烽火。转眼时至九月,秋天来了。
郭晓婉身孕三月有余,这一日,她在景峰陪伴下,到灵安寺烧香求平安。堂堂郭家,死的死,散的散,除了在老家养老的姨娘们,唯一剩下的香火竟是郭晓婉。
郭晓婉拈着平安香,向菩萨叩头,她只愿腹中孩子可以平安降生,健康长大,远离灾祸和动乱。
“爹,哥,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的宝贝。”郭晓婉鼻头发酸,她喃喃道,“咱们家有后了。”
郭晓婉拜完菩萨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大雄宝殿。她和景峰走到院中,见一个身穿灰袍的扫地僧人。那僧人背对着他们,拿着扫帚,一动不动。
景峰觉得奇怪,便问道,“师傅您怎么了?”
那扫地僧没有回答,用僧袍掩着面孔匆匆逃走了。
郭晓婉和景峰面面相觑,只觉此人古怪,也没有多想,直接离开了寺院。待他们走后,那扫地僧才跑出来,望着他们的背影,伤感道,“我们郭家有后了……”
扫地僧脱下僧帽,露出乌黑的头发。他蓄着胡子,皮肤呈小麦色,两颊深凹,若不是那双桃花眼依旧炯炯有神,还真是认不出来。
是郭昊天。
顾真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你怎么可以违背纪律偷偷出来?”
郭昊天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我见到她平安就安心了。”
顾真厉声道,“我们不是回来走亲戚的。”
“我知道。”郭昊天关上院门,“张崇岳的眼线就在晓婉的附近。”
顾真严肃道,“你在广州的两月,一直神不守舍。当你知道傅云琛没死时,就一直想回来。你拼命向上级证实,你此番回来是为北伐探路,绝不是私人感情。你现在这样,我怎么信任你?”
郭昊天转身直视顾真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兄弟的血,我绝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的。”
顾真认真道,“但愿如此。”
郭昊天从面容上看成熟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五岁,他补充道,“至于张崇岳,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他寻仇。我要看着他,彻底败倒,一辈子不能翻身。”
顾真见郭昊天依旧身陷孽债之中,心道,张崇岳之辈会和其他军阀一样,不会长久。可郭昊天若仍计较与他的恩怨,还是难成事啊。
至于大局……
顾真想,若是他预料不错,直皖之战迫在眉睫。
果不其然,八月的宁静并没有维持太久,一封急电如火箭般飞速发至沪城。
直皖开战了!
总统属直系,总理属皖系,本就暗暗较劲,迟早生出事端。万没想到,竟然真的开战了!只因段祺瑞一句“兵戎相见”。
皖系派兵包围京师,逼总统下台。东北张作霖派军支援直系,两军交战顿时打得不可开交。
张崇岳惊坐而起,他远离京师,不能支援同僚,心急如焚。
不料一日后,又一封加急秘密电报,皖系围剿京师失败,司令官逃窜至租界中。直系军队自京师南下蔓延。山东安徽是皖系最后的底线,张崇岳身在沪城,又藏有大量军火,要立刻支援山东!
大事不好!
张崇岳心头一沉,顷刻间,山移势倒,他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一仗,他非去不可,但输赢犹未可知!
底下军官们,纷纷六神无主,皖系的段祺瑞若是下台,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不必惊慌。”张崇岳厉声道,“我们堂堂七尺男儿,此刻怎能惧怕,我张崇岳愿亲率虎贲三千守住山东!唇亡齿寒,此时此刻,我们唯有守住山东,皖系才有重振旗鼓之日,你们明白吗!”
张崇岳的一番豪言壮志稳定了军心。可是形势究竟如何,他心里也没底。
张崇岳立刻吩咐底下军官,调配兵力,不日便起兵支援山东!
战事一起,便很难收拾。段派四路大军,一路退败。围剿京城的几员大将退无可退,尽数逃入北京租界,寻求日本大使馆的庇佑,逃脱死罪。
直军一路南下,直捣山东安徽等地。张崇岳手中的兵马,不过五万人,所幸还有大量美国军火可以支援山东战场。
为避免恐慌,张崇岳秘密将军火装入集装箱,运往军营严加看管,不日将用火车运往山东。运送军火一事只有少数亲信知道,一旦被直系探得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直皖之战,自然也会传到潜伏在沪城的革命党耳朵里。
一人道,“军阀混战,我们不必插手,如今直军大败段派,若是能逼得段祺瑞下台。岂不是可以加速北伐!”
顾真脸色沉重,“军阀大战,受难的都是无辜百姓。直军一路抢掠城池,若是沪城守不住,这一城百姓除了租界,大多不能自保。”
郭昊天听到这里,便坐不住了,“张崇岳现在是督办,他为何不宣布战事?”
顾真无奈道,“如果告诉你,马上要打仗了,你会留在城内还是逃跑?况且,张崇岳是皖系在南方最后一道防线。他不肯轻易露出底牌。”
郭昊天一怔,抛开个人恩怨去想。果张崇岳败了,遭难的是沪城百姓。郭昊天就算憎恨张崇岳,此刻也希望张崇岳能退守住沪城。
沪城好不容易才恢复秩序,如今可能又要面临内乱战火。张崇岳心情沉重。他从市政出来,一路驱车回家,这一路他缓缓看过沪城街景、码头、市场。他曾和傅云琛漫步街头,是场很温馨的体验。他来这里时间不长,可也有了第二故乡的感情。
张崇岳回到张公馆,在书房简单收拾了一下,拎着一个小皮箱子走了出来。
何副官认识那小皮箱,他们当年从北京出发时,张崇岳就拎着这个小皮箱,里面尽是张家的全部家当。这场仗,其实没有多少胜算。大统帅在京师岌岌可危,他们这区区五万人就算守住了山东又如何呢?总统和张作霖沆瀣一气,段派敌众我寡,毫无优势。
张崇岳一言不发地离开张公馆,默然地回到了傅云琛的家。
傅云琛恰巧也在收拾东西。一只小行李箱,放着几件衣服,两把□□以及子弹。他没有多少家当,鸿意楼的相关文书,他全部交给了赵玉强保管。当张崇岳跟他说,这几天就要支援山东战事时,他便打算好了一切。
军队整装待发,随时启程。傅云琛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等张崇岳一声令下。
张崇岳一进门,见傅云琛表情严肃,好笑道,“怎么啦?这幅表情?”
傅云琛沮丧道,“好像,抬不起枪了。”傅云琛说的平静,但张崇岳很清楚,用枪对傅云琛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崇岳闻言,脸色一沉,冷如冰山,“你的伤没好透,碰那玩意儿作什么?”
傅云琛为难道,“也许过段时间便能恢复,只是眼下,帮不上你了。”
张崇岳望傅云琛身子骨依旧单薄,两月养伤也没养出几两肉,心疼得很。如今兵荒马乱,他不能再让傅云琛遇险了。
张崇岳认真道,“云琛,你不能去山东!”
傅云琛困惑道,“什么?!”
张崇岳将手中的小皮箱放在桌上,对着傅云琛打开。
“这些都是我在北京的房屋地契,银行账户以及保险柜。”张崇岳郑重道,“这些东西,暂时交给你保管。”
傅云琛眉头紧蹙,张崇岳将全部家当都交给他,这是为什么?
“我不要。”
张崇岳笑道,“我这辈子第一次把全部身家托付给别人,你竟然不要。”
傅云琛将皮箱退给张崇岳,坚定道,“我不要这些,我要你。”
张崇岳笑出个酒窝,他解释道,“你不要担心,即使皖系败了,这些钱也够你吃一辈子。你要替我存着,不论成败。”
傅云琛紧张道,“我陪你一起去。”
张崇岳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分心啊。”
傅云琛反驳道,“就算我不能举枪,我也可以自保,不需要你分心在我身上。我傅云琛还没那么不中用。”
张崇岳脸上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他皱眉道,“云琛,你好好听我说。你留在沪城等我。”
傅云琛焦急道,“你背水一战,胜败难料,你让我怎么安心?”
张崇岳失去了耐心,狠狠道,“你怎么听不懂?!我要你这个废人跟我去战场有什么用?你是能杀敌还是能指挥作战?!”
傅云琛怔然地望着他,咬了咬嘴唇,半晌道,“激将法对我没用的。”
张崇岳冷哼道,“难道我还制不住你吗!”他立刻起身,一张脸冷若冰霜,“我一向说一不二,怎能到你这破了规矩。你不必说了,我是不会让你跟去山东的。再不行,我就把你捆在屋子里。”
傅云琛大受打击,厉声道,“张崇岳!你简直混账!”
张崇岳残酷道,“我不就是个混账么!”
傅云琛咬牙切齿正要同张崇岳理论。但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傅云琛捶了捶的胸口,咳嗽了好几声,颓然地瘫坐下来。
“云琛!你没事吧?”张崇岳登时紧张起来,这几声咳嗽,让他心乱如麻,他忙要凑过去询问,但见傅云琛身体虚弱,若是自己一时心软真的带傅云琛北上山东,他没有把握能护傅云琛周全。
张崇岳一狠心,便没有去关心傅云琛的情况,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傅云琛见张崇岳漠然离去,急道,“崇岳,你去哪里!”
张崇岳戴上军帽,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傅云琛没有阻拦,他捂着嘴,生怕再咳出声来。他越是如此要强,张崇岳便越是心痛。傅云琛好好的一副强健的身子骨,硬是因为那一枪被折腾坏了。
张崇岳带着何副官在公馆附近的街上溜达。这条街一直被戒严,到了晚上,便一个人都没有。张崇岳唉声叹气,他放不下傅云琛,可又不能带他杀上前线,冲锋陷阵。
“副官,你说怎么办?”
何副官沉吟片刻,方道,“若是我,我也不会让心爱的人涉险。可是,将军,您不能这样对傅先生。他会伤心的。”
张崇岳叹道,“我欠他太多了,还不起了。”
何副官反问道,“难道您以为,那一箱子钱就能弥补傅先生心中伤痛吗?”
张崇岳无声地望着不远处的周公馆。
“这是我能给他的全部了。”
何副官惆怅道,“将军,我还不想死呢。我还没做爹呢。”
张崇岳苦笑道,“晦气,谁说你会死了!”
何副官委屈道,“那您一会托付家当,一会气傅先生,不就是因为此役没有胜算么?”
张崇岳颓然地摇摇头。
“你跟我不一样,若是败了,你们尚能缴械投降。我是统帅又是老爷子心腹,我知道自己的结局。”
何副官激动道,“明知会输!那为何要去打!”
张崇岳负手而立,望着夜空,淡淡道,“不战而败,我做不到,当逃兵,我也做不到。我张崇岳一辈子都没怕过,都在拼命往上爬,到了这一步,也值了。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傅云琛……我舍不下他啊……”
何副官哀叹道,“将军,不值得啊。为什么我们要为上峰的争执而拼命厮杀呢?为了意气之争,葬送千万兄弟的性命!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呢?”
张崇岳也同样在问自己,值得吗?这一生轰轰烈烈,很可能会断送在山东战场,那么以后史书会不会书写这一章呢?还是草率的一句败北?
他并非怕死,只是为了派系之争,国人相斗,又有何意义?
张崇岳枯坐在客厅中一夜,他睡不着,也不想睡。他手中握有五万士兵的性命,也握有沪城普通百姓的安危。
要不要打,怎么打?张崇岳想不出万全之策。
天亮了。
张崇岳疲倦地起身,他得去市政随时接收最新的战报。
“张崇岳。”
张崇岳脚步一滞。
傅云琛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他望着客厅里的张崇岳,道,“我昨天练了一晚上,我左手也能开枪。虽然不够稳,但聊胜于无。”
张崇岳呆了半天,忽然眼圈一红,笑了笑道,“不愧是傅云琛。”他迅速转身,不敢看傅云琛的眼睛。
傅云琛将一直发抖的双手藏在身后,他练了一晚上枪,两手早就不听使唤。他望着张崇岳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他很怕。
怕什么?傅云琛想,他有那么多钱。够吃一辈子,他不用寄人篱下,也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他还怕什么呢?
答案在张崇岳身上。
然而,张崇岳估摸得不错,皖系军队在山东境内退败一百多公里。不日就要打到江苏,沪城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