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
齐映州定了定神,道:“不论其什么缘由,我们不去张家。青蕤,我今日应考,任深州官学山长的孙先生想要收我为徒,我应下了。”
“孙先生?”
“先生姓孙,讳士诚,表字则明,是咸宁元年恩科的状元。”
陆青蕤脚步顿住,“你说他叫孙士诚?”
竟然是惊讶得连敬称也不叫了。
齐映州点头道:“是,因当时刺史公也在场,并未否定,我想应当不是诓骗于我。怎么,先生很有名吗?”
“很、很有名气。是当朝大儒,只是不得今上喜欢,没有重用过,因而只专注于学问研究。曾因傅家事向朝廷三辞,皆不允,在朝野士林间皆有名气。”陆青蕤又顿了顿,道:“我爹很推崇孙先生,说孙先生有文人风骨。只是因为傅家事顶撞了今上,所以官职不显,没想到竟然在深州做山长。”
竟然来头这么大?那么,为什么会收她为学生?
齐映州和陆青蕤皆想不通。
陆青蕤玩笑般道:“该不会是六哥身上有甚么要紧的秘密罢?譬如狸猫换太子之流?”
齐映州心里一紧,她面上不动声色道:“怎么会,我和我母亲长得是很相像的,我自小在建州关城长大,父母兄弟皆在,想来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我也如此认为,想来是孙先生看中了我六哥文采。”陆青蕤笑得眉眼弯弯,“六哥,得山长先生看中,你入学东山、兴隆有望。”
齐映州一阵无奈,“山长也是深州官学的山长,怎地就入学东山、兴隆有望了……先莫说那个,快些回家去,再不回去朔月要担心死了。”
“哎!”陆青蕤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兄妹两个互相拉扯着回去了。
齐映州见她没将注意力放在那句“甚么要紧的秘密”上,提着的心才略略放下。大约只是随口一猜罢,齐映州心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只是说不上来。
陆青蕤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思量这件事情。孙士诚出身蜀州孙家,蜀州孙家因子嗣不丰、门人不多而在朝野间名声不显,近些年自孙士诚被贬谪出京之后,蜀州孙家愈发低调,但绝不能因此看轻了这一家。她爹曾说过,在今上尚在潜邸时,傅孙两家是齐名的,当朝仅有的两位大儒便出自这两家,其中一位是那位被今上贬谪后死在赴任路上的傅太傅,另一位,便是孙士诚已经驾鹤仙去的父亲。连太宗皇帝也许其“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其名声可见一斑。
傅家事之后,世家大族人人自危,同气连枝,硬生生顶住了今上继续拿世家开刀的心思,而给诸家出谋划策的,便是这位孙士诚孙先生,也因此恶了皇帝。只是碍着前头刚死了傅家满门,孙家又是几代单传,今上只把他贬了了事,而没有下狱问罪。
孙家惯来有文人风骨,又爱惜羽毛,孙士诚在士林间的名声更甚于张应诚,许多读书人皆想拜他为师,却没听说他收下过哪一个,甚至于陆青蕤在长安时,陆毅给她讲这一段时间,也未曾说过孙士诚收过徒弟。
既然爱惜羽毛到连一个徒弟都不肯收,那么又为什么突然收下了齐映州,甚至不是齐映州拜师,而是主动收齐映州为徒。
这是想要在齐映州身上图谋什么呢?
陆青蕤思来想去,想不通。傅家满门都死绝了,家财田地也被皇帝收归国库,齐家的田或许还在,只是建州那点子东西,皇帝是看不上的。齐映州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也未身怀甚么世间罕见的珍宝,亦不是名声显赫的神童。齐家世代兵户,居于建州,户籍祖上数代皆是清清楚楚的,能追溯到前朝去,齐鼎的兄弟和他们的子嗣身世也是明明白白,夫人除了傅氏出身傅家之外,也都不是甚么值得注意的世家大族。
那到底是奔着什么来的呢?
陆青蕤思虑间,两人已回了家,比出门前说好的到家时间完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朔月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出门,见到二人回来,才略微放下心。
“朔月,今天六哥应考辛苦,我们出去吃。”
朔月一怔,问道:“那、厨房里头的菜……”
“那便不吃了,难得一回出去吃。”
“可……”
“快些快些,再不出门人家掌柜的都要关门了。”
陆青蕤三言两语将人劝走,朔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惦记厨房里头没吃完的菜。
陆青蕤天天往外头跑,对深州城里几乎是门清了,哪家好吃哪家便宜哪家清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也不多费口舌,一点弯路不走地领着齐映州和朔月去了一家店。齐映州被她拉着,唇角含笑地跟着走,只剩最后的朔月,目光直愣愣地落在齐映州和陆青蕤拉在一起的手上。
兄弟姐妹,是能够这样亲近的吗?
朔月没有兄长,但她有个她爹求了许久才求来的弟弟,平日里好吃懒做,胡作非为,半点不拿她当姐姐,时长捉弄甚至恶意欺压,拳脚相加也不是没有过。但她爹娘心长得偏,又像是不长眼睛不长耳朵,似是永远看不见、听不见这些,她若是敢反抗,还要训斥她。
原来兄弟姊妹是可以这样要好的……朔月落在最后,掉了几滴眼泪。
她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出身……
前头的陆青蕤停住步子,对她招手,“朔月,快些,时候不早了,再晚吃饭小心积食。”
朔月悄悄抹了眼泪,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三人一同点了几盘小菜,并一小盘羊肉,算是犒劳自己了。
读书也累,抄书也累,捯饬家务也累,世间便没有不累的活计。
陆青蕤许久没吃这般好吃的东西,嘴巴几乎没停过。齐映州晚上睡前还要打拳,担心吃多了到时候肠胃不适,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放了筷子,看着陆青蕤吃得痛快,有心想制止,又觉得好容易吃一回,便是多吃一些也不碍事,又觉得不应当吃太多,伤了肠胃怕是不好。她犹豫来犹豫去,直到那小盘羊肉吃尽了,还是没有吭声。
朔月也是一样的,她比陆青蕤还收不住,若不是担心丢了自家公子姑娘的面子,她甚至想用蒸饼沾了那菜汤一同吃下去,不然剩了油花叫她看着好心疼。
齐映州付了钱,拉扯着两个吃的肚皮溜圆的,一道慢慢散步回家。左手理所当然地牵着陆青蕤,右边想牵着朔月,思绪打了个转,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只拉扯着朔月的袖子。
“六哥,我肚子好痛……”
“叫你吃那么多,待会儿去买些山楂,回去消消食再睡,下回不许再吃这样多。”
“你又不制止我……”陆青蕤低声嘟嘟囔囔地,“你看朔月也吃很多……”
齐映州瞪她一眼,“你们两个下回都不许吃这么多,不然以后我们只在家里头吃,不出来吃了。”
因夜色深了,陆青蕤没发觉齐映州瞪她,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以后都不在外头吃了呀?六哥,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我唬你的,你怎地就信了,况且我哪里不讲道理?齐映州哭笑不得地和她掰扯。
朔月一路沉默着,看着兄妹两个吵闹,尤其是陆青蕤十分没大没小地和兄长拌嘴,只觉得心里又羡慕又难受。
等到了家门口,她悄悄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往边上退了几步,齐映州因心思一直在陆青蕤身上,没注意到这一茬,却被陆青蕤看在眼里了。
待各自洗完漱,因家里隔音并不好,陆青蕤借口自己还是肚子难受,使唤齐映州去买山楂,将人支开了。
“朔月,怎地了?想家了吗?”
朔月鼻子一酸,忍了一天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没、没有……”
陆青蕤抿着唇,犹豫了片刻,道:“你若是真的想家,我便送你……”
她话未说话,朔月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娘!姑娘!您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她脸上挂着泪痕,神情惊惧,“我只是羡慕姑娘有公子那么好的哥哥,绝非是想家了!您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回去会被我爹卖进勾栏里的!”
陆青蕤脸色立即变了。
年节不好,卖儿卖女的常见,也说得过多,但大多当爹娘的,都是不忍心儿女受苦的,便是卖的便宜点些也不要紧,只求能有口饭吃,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或是妾是最理想的,因为少有动辄打死的,其次是婢女,再不济青楼也是一条路。而只有没有心肝的爹娘,才会将女儿卖进勾栏里去。那一处尽是些腌臜事,去的也都是些脏的、破的、烂的。
那地方女儿家只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这一辈都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我两个姐姐都被卖进勾栏里去,便再也没了消息。我爹前回也想将我卖进去,只赶上了战事,年节不好,人家嫌我爹要的钱多,我爹没卖,才让钱嫂子将我领走了。”朔月哽咽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姑娘,您千万不要,您若是觉得冒犯,我再不看公子一眼,您千万莫要将我送回去,我做牛做完甚么都做得!”
陆青蕤心酸异常,眼角也红了,哑着声音道:“我不送你回去,你起来罢。”
“钱嫂子领你来时,我便说了,进了这门,你便和从前的家一丁点瓜葛也没有了。你便是想走,我也不放的。你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怕你家里还有些人值得你惦记,不想戳了你的伤心事。以后再不问了。”
朔月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