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幸会3
——“坦率地讲,思想和商品都将会在全球流通,不管有没有我们的帮助。所以我们应该寻求各种政策,使之帮助而不是损害我们的邻国。”
——“Frankly,ideasandgoodswilltravelaroundtheglobewithorwithoutourhelp。Soweshouldlookforpoliceswhichhelpanddonotharmhbors。”
——“最后,感谢各位的提问。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谢谢。”
——“Atlast,thanksforallthequestions。That’sall,thankyou。”
干净结尾,利落收声。
李爵将录音笔收入口袋,不由的朝二楼投去一眼,嘴角疯狂扬起,毫不掩饰眼中的倾慕与崇拜。
口译这碗饭,到底还是挑人的。
薛眠就是那个得老天恩赏,必吃这碗饭的人。
宾斯凯丽大楼前,李爵背着双肩包,有些无聊的站等。过了好久才见一身笔挺西装的薛眠走出来,脸色微透疲惫,估计是这几场连续的会议消耗了不少元气。
“我靠,牛啊!”李爵充分发挥一个助理该有的作用,两步上前接过老大的提包,很是走心的奉承着:“师兄你下午这场也太厉害了吧,简直吊打啊!那俩天创的我一听他们开口就走神,还是你的声音好听,提神又醒脑,跟吗/啡似的让人上/瘾,就……”
“停。”薛眠适时打断了他的聒噪,揉了揉眉心:“晚上有个天创许总邀的饭局,如果不想一个人待在酒店,我带你去。不过不确定能不能让你入内场,要是不能,在外面点些吃的,账记我头上。”停了停,转头看了他一眼:“刚刚那些话以后不要再说,无论什么场合。”
李爵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位师兄一向低调惯了,就算业务能力再出众,也从不需要他人的奉迎赞美。何况天创的那些译员是什么角色?那可是翻译界最顶尖的高手,说他们比不上别的译所的译员,这话要是被听了去,绝对能抱着辞海一头磕死。
“知道啦知道啦,”李爵耸着肩膀吐了下舌头,也没觉得挨了教育不好意思:“我真知道啦,以后绝不胡说八道了……那师兄,我们是现在就过去吗?”
“不急,先回去换身衣服。”
晚宴的地址比较偏,五环外,据许明说是一家私人酒庄改造的,一般不对外营业,只接待与酒庄老板私教颇笃的VIP贵宾。
许明微信里写明了地址,顺便提了一句今晚做东的是个什么商业大亨。据称这位大亨刚留洋归来,因对国内的经济形势和政策法规不甚了解,正好这几天人在北京出差,就约了联盟商会的赵会长吃饭,主要是想讨教讨教国家最近出台的各项政策和互惠红利。
许明身在天创,按理说跟什么商会应该打不着竿子,不过这位赵会长是许明的一个远亲,今天的发布会赵会长又刚好也在现场,便顺道借这个机会聚一聚。
高峰期的首都堵车严重,等薛眠他们赶到酒庄时已快晚上八点。不过他们并不是这场晚宴的主角,迟到片刻最多也只是酒席上多罚一杯,不至于扫了谁的兴。
“这儿,这儿!”收到信息出来接人的许明老远就看到一辆出租车打着右转灯往酒庄这边驶来,一路小跑着上前招手喊道:“小薛,在这儿!”
二人下车,薛眠替许明与李爵互相正式介绍了一下:“抱歉许老师,我这位助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酒店,就一起过来了。一会儿要是不方便,可以让李爵先……”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翻译界的人才,多多益善。”许明笑着拍了拍薛眠的肩膀,又腾出一只手同样拍了拍李爵:“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非凡真是藏龙卧虎,我看这小李日后也不得了呢。”
许明其人李爵不是很熟悉,但他背后的天创译所却是如雷贯耳。天创一直想挖师兄薛眠,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连非凡老总他崔叔都知道,而薛眠也从未对崔绍群隐瞒过许明的拳拳之心。倒是崔绍群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十分淡定,一点也不担心薛眠被对方挖走,所以外派薛眠参加天创邀约的项目总是答应得特别痛快,不为其它,就是有这份迷之自信。
“藏龙卧虎”的李爵不禁夸,一听这话简直喜不自禁,赶忙将不怎么硬挺的身板掰直了七八分,迅速把手伸了过去:“谢谢许总褒奖,我一定向师兄多多学习,多多努力!”
“好好好……”许明一贯爱才惜才,听着年轻人表决心,心里很是高兴,就又多聊了几句。直到把能夸的都夸完,实在是没词了,这才引着二人朝酒庄三楼的宴会厅走去。
酒庄是座改造过的三层洋楼,内部格局通透,装修走的是中式风,对称、庄重、大气这样的元素随处可见。
许明在前引路,三人在两扇近三米高的红木门前驻足。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四折的巨大山水屏风——风吹月下翁,独钓寒江雪,远有青松挺立,近有白石傲然,意境悠远,颇具古风。
薛眠微微点了点头,想着,金银堆砌起来的地方,倒也不全然都是金银。
走过屏风,偌大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套明清式样的家具,看纹理和色泽,应该都是紫檀木质,可见这酒庄老板定是一位身价不菲的头脸人物。
客厅左右两面的墙上对称地挂着几幅水墨画卷,虽不至于是古董,但看落款与名章,都是出自当代几位颇有分量的画坛巨匠之手,价值亦是不轻了。
薛眠饶有兴致的驻足看了一会儿,许明指着其中一幅对他说:“我不知道小薛你懂不懂水墨画啊,不过听这儿的老板戚总说,这幅《秋夜月林图》是他当年花了大价钱拍来的。作画的是位女画家,你看落款,名字叫如媛。一个女画家能把中国的山水画画得这么大气磅礴,又不失该有的秀丽婉约……”啧啧两声:“不简单啊。”
但说完之后又摇了摇头,兀自叹了一口气:“不过听说这位画家很多年前就过世了,遗作也没留下太多。她的作品据说只赠不卖,原先都是捐给社会上的一些慈善机构,后来不知怎的,很多都流到了拍卖行,也是可惜了。”
许明自顾自的仰头说着,没留意旁边的人一直紧紧注视着那幅《秋夜月林图》,眼神清明,目光胶着,自始至终没有移开半分。两泓深水似的瞳孔里闪烁着不明的光,隐隐跳跃,呼之欲出。
许久,薛眠弯起嘴角,朗朗一笑,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里的春阳,与他往日清冷的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他说,这画,的确很好。
“是啊!很好。”许明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点头附和:“连我这个外行看着都觉得很好,画功了得,意境也到位,真是不错!”
说话间,前面门厅里传来一阵笑声,似乎话题进行的不错,相谈甚欢。许明指了指里间道:“赵会长他们就在里面,今天聊得开心,多喝了几杯,一会儿说不准也会让你走几杯。小薛,能喝吧?”
这样的场合喝酒总是免不了的,薛眠自认算不上“能喝”,但几杯应该没问题。点了下头,不过他还有其它的话想先问明白:“许老师今天叫我过来……主要是为了见赵会长吗?”
许明点了下头,再压低了一点声音:“我知道你的想法。崔总对你有知遇之恩,又送你去欧洲接受了一年的系统培训,这些年你替他做事也是应该的。不过你这么好的苗子,不来天创真的可惜了。赵会长跟我们孙董是战友,关系不错,他要是能给你美言几句,加上你自己本身又能力出众,我估计孙董很快就会给你下帖子了。”
薛眠开始有些佩服这位许老师的毅力了。为了能将自己这棵“好苗子”挖走,老许还真是不遗余力,炮火猛攻,火力全开。
“其实一直以来都想跟许老师说声谢谢,”薛眠向许明投了个感谢的笑:“为了我的事您操心不少,比我自己还费心,真是惭愧了。”
“这没什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许明摆了摆手:“如果赵会长这根线搭得成,崔总那边我去打招呼。他要是埋怨我抢了他的人,没事,回头天创的外单我可以多介绍一些给非凡,好好补偿他。但要是赵会长这边走不通……”顿了顿,皱了下眉:“小薛啊,你听我的,下半年天创的公开招聘活动,你务必参加一下。”
薛眠笑了笑,没说话。
关于想不想进天创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
答案是显然的。
他想。
说起薛眠,与“翻译”二字其实有段不浅的渊源。
薛眠的父亲名叫薛兆寒,曾是某大型国企驻奥地利工作站的一名随行翻译。薛兆寒为人正直果敢,工作认真投入,因为长期驻外的原因,一年里极少能回家,所以薛眠对“父亲”一词的印象大部分都定格在一张张带着奥地利各处风景和地标的明信片上。那些薄薄的纸片,精美的画面,背后就是“父亲”这个角色所能给他的全部陪伴。
后来,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他与这位半是熟悉又半是陌生的父亲从一年里能见三次面,每月能通四次电话,变成自此天人相隔,生死永别。
同一时刻,他失去的除了父亲外,还有挚爱的母亲。
一场意外的船难,让他从此成了孤儿。
那年,他才刚满十岁。
此后,原本开朗无虞的少年度过了一段非常漫长也非常灰色的时光。虽谈不上因此性格大变,但这场巨变确实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些关于自卑、恐惧和不安的种子。
再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和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增加,他开始发出内心沉寂了多年的那个疑问。
父亲牺牲与家人的天伦之乐常年外驻他国,忍受别离之苦,按捺思乡之情,一个人面对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异乡岁月,值得吗?
这个答案,同样是肯定的。
是。
它值得。
翻译一事,看似只是简单的将某一话语用特定的语言进行一对一的含义转述,但其背后所饱含的却是一代又一代翻译人在各种艰难而不成熟的条件下,一步步摸索,一点点求知,才让我国的翻译事业从零起步,跨越沟壑,终有如此长足的发展。
而这样的发展,绝不会止步于此。它需要更多的人前赴后继,为之添砖加瓦,为之众人拾柴,为之薪火相继,让它永不熄灭。
薛眠的父亲薛兆寒,就是他们那一代翻译人里的个中翘楚。而薛兆寒毕生的梦想里唯一一个尚待实现、却永不可能实现的,便是踏入翻译人的最高殿堂。
那座殿堂,迄今犹在。如青山矗立于林,像彤日端坐于云,替父亲向薛眠招着手。
他久久凝望,暗暗深思。最终,毫无犹疑的迈步向前,踏上了这条父亲未走完的荆棘路。
天创译所,就是通往那殿堂的最后一座渡水桥。
父亲的梦想,终于有一天也成为了他的梦想。
这梦想就像一口自鸣钟,不用任何人去敲,它总会响在那里,从未停止过一刻。
但是,师兄崔绍群在他过去的人生中给予的帮助实在太大,大到他不得不暂时搁置梦想,尽全力的去回报他。就像负债累累的人必须要将债务偿清才能放开手脚展翅翱翔一样,他也必须得将该做的都做了,该报答的都报答了,才能考虑离开非凡,转投天创。
这一点,薛眠清楚,崔绍群也清楚。
而薛眠更清楚的是,那个离开的时刻,不是现在,不是当下。
“许老师放心,”敛起所有心绪,薛眠朝许明点了下头:“无论在哪里就职,我始终是一名翻译人。今天的酒我会喝,但希望在酒席上老师不要多强求,如果赵会长没有牵线的意思,老师就先作罢吧。”
“好好好,事在人为,成事在天。”许明虽然爱才惜才,可他也是个非常尊重他人的前辈:“不强求,慢慢来。走吧,别让里面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