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缠缚
苏宜在家里住了四天后,决定出逃。
她的作息习惯与爸妈是完全背离的。
知道安眠药的副作用很强,苏宜开始有意地不去依赖安眠药。可没有安眠药的她,在每个夜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痛苦总在深夜袭来,就好像海浪般,在每个寂静的夜,反复侵蚀着苏宜的内心。
爸妈就在隔壁,苏宜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咬着被角,强迫自己消音,任泪水大肆地流淌在枕头上。
被痛苦和抑郁包裹的苏宜,一个人熬着漫长的黑夜。直到黎明破晓时,才能挣扎着睡去。
而苏宜睡着后,不超过两个小时,崔丽就会来叫她起床吃早饭。
苏宜很困,常常赖床。而崔丽便会一分钟三次地到苏宜房中催促她起床吃早餐。
崔丽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都十点了,还不起床?饭都凉透了!”
而苏宜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里,便会看到挂在墙上的时钟赫然指向七点。
这似乎是妈妈们的通病,她们眼里的钟,总是比正常的钟快几个小时...
极度缺乏睡眠的苏宜,日益焦虑和暴躁,但又不能在爸妈面前发脾气,也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正被失眠所折磨,只得自己隐忍着。
苏宜每天的睡眠时间,最多只有三个小时。在家里这样生活了四天后,苏宜不需要心理医生,也知道自己快精神崩溃了。
所以,她想要出逃,想要逃离爸妈。
出逃。逃到哪里去?以什么理由逃?
也许是因为被逼急了,苏宜很快便想出了答案。
就以旅游的借口离开吧,至于去哪旅游,就去甘南吧。
现在国内正值盛夏,甘南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现在正是全年最暖和的季节,草场茂盛,野花满山,最能欣赏到高原美景。
苏宜选择甘南作为目的地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甘南的六大藏族寺庙。
定好目的地后,苏宜立刻就跟爸妈说了这件事。
苏佑欢和崔丽坚决不同意,他们不放心苏宜一个人前往甘南,他们总觉得那里人烟稀少,基础设施不完善,安全并不能得到保障。
苏宜没有跟他们争辩,立刻就换了目的地——上海,还当着他们的面买了去上海的机票。
去上海,苏父苏母还是放心的。
去机场的那天,苏宜没用爸妈送,自己坐着机场大巴到了机场。
苏宜这么倔的性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妥协了,当然是私下把到上海的机票退了,依旧飞往甘南。
苏宜买了头等舱,只为了一个好处——头等舱人少。苏宜现在对于人群是能避则避,从墨尔本飞回来时她坐的是经济舱,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塞满了旅客,看着自己周围稠密的人们,苏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吸取了教训后,这次的航程舒服了许多。座位宽敞,人烟稀少,人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互不打扰。这样的环境,苏宜是很喜欢的。
只可惜,苏宜忘了一点。她忘了头等舱的空姐总是那么的贴心,服务总是那么的周到。
飞行的三小时中,空姐的“小姐请问你要吃什么吗?”“小姐请问你要喝什么吗?”“小姐请问你需要毛毯吗?”以及时不时的嘘寒问暖,将苏宜这个社交恐惧症患者几乎逼疯。
后来苏宜用毛毯蒙住头,假装熟睡,这才换来了六根清净。
......
刚下飞机没多久,苏宜就接到了江茗的电话。
江茗现在正在北京打联赛,有两天休息时间,打算去D市看看苏宜。
“别来了,我不在家。”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回国了吗?”
“我去甘南了,出来旅游。”苏宜声音淡淡的。
“旅游?挺好,可以散散心。”江茗对于苏宜肯出来走一走还是很欣慰的,“甘南?那是哪?”
“甘肃。”
“我去陪你吧,你自己去那面我不放心。”
“不用了。”苏宜不想麻烦江茗。
“我后天就打完联赛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江茗对于苏宜,是一种哥哥般的照顾,他很心疼这个女孩,竭尽所能地替林逸南补偿她。
“你有来找我的功夫,不如跟我说一说逸南现在的状况。”苏宜不留情面,直接怼了回去。
江茗沉默片刻,“等我到了甘南给你打电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苏宜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没有什么情绪,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所有人在她提到林逸南后,都会选择转移话题或是挂断电话。
麻木了,也就不再疼了。
苏宜租了辆车,自己驾车前往甘南。
墨尔本都是右舵车,回国后开左舵车苏宜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时速龟速前进着。
与D市相比,甘南此时凉爽许多,大约也就二十度吧。
车开了两个小时后,苏宜找到了一件旅馆,规模不是很大,但看起来很干净。
这个季节正是旅游旺季,房间大多早被预约出去了,苏宜去的时候,旅馆就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了。
苏宜的房间不大,但整洁舒适。将行李放下后,苏宜给爸妈和王梦瑶打了电话报平安。
打完电话,苏宜立刻将手机关机,坐在桌前,开始记日记。
“逸南,我在甘南,一个人旅行。甘南很好,没有雨。前几天我在家里,天天下雨,我的腰都要痛死了。我做了攻略,我明天打算去拉卜楞寺和转经长廊。等我明天回来再跟你讲这两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宜基本上每天都会记日记,假装自己在跟林逸南聊天一样。记的大多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没有什么逻辑,只是絮絮地记着。
合上日记本,苏宜看向窗外,漫天星斗,与她在墨尔本的机场看到的不同,甘南的星星很大颗,每一颗都更加闪亮。
看着漫天的繁星,苏宜喃喃道:“逸南,你想我了吗?”
没有吃晚餐,苏宜直接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很奇怪,在墨尔本和D市,苏宜总被失眠折磨。而到了甘南,苏宜居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苏宜的睡颜并不像醒着的时候那般平和淡漠,而是眉头微蹙,时不时还会抿紧嘴唇。手也是紧紧攥着被角,窝在被子里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也是对外界恐惧的表现。
窗外,明月高悬,星空璀璨。
......
英国伦敦。
圣慈医院的VIP病房中。
林逸南已经被移出ICU病房了。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炎平,干涩而苍白的嘴唇张合,“她最近怎么样?”
李炎平恭敬地答道:“据江茗说,她去了甘南。”想了想,李炎平又补充到,“一个人去的。”
林逸南的脸惨白的瘆人,蹙了蹙眉头,“一个人?”
“江茗说他会飞往甘南,陪着苏小姐的。”
林逸南的脸又恢复到没有一丝表情,许久未刮胡子,下巴上已冒出许多青茬,给他的脸上添了股沧桑感。
“那就好,她肯出来走走,是好事。”
昨晚睡觉时,苏宜忘记了拉窗帘。于是一大早她便被刺眼的阳光强行唤醒。
苏宜大约在八点醒来的。
掀开被子坐在床上,苏宜揉了揉脸,将自己的长发理顺,她已经许久没有睡的这般踏实了。
简单吃了点自己带来的面包,苏宜穿好衣服便出门了。
甘南的昼夜温差很大,早上出门时苏宜穿了件风衣,里面是白色T恤配牛仔裤,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阳光很刺眼,苏宜在自己白皙的脸上架了副墨镜。
旅馆的老板娘是甘南当地人,很热情,看到苏宜时还给她塞了两颗苹果。
谢过老板娘后,苏宜走出小院,驱车前往拉卜楞寺。
甘南的道路并不复杂,跟着导航,很好走。
一路上苏宜看到了许多红墙白塔金顶的寺院,看到了碧绿的草原,蔚蓝的湖泊,这些景象连缀在一起,刚烈与温柔并济。
车开了大约一个小时,导航显示到达目的地附近。苏宜停好车,步行前往拉卜楞寺。
甘南是丝绸之路和唐蕃古道的主要部分,所以这里不仅有高原风光,也保留了很多的人文风光。
苏宜对甘南的第一印象是纯净。
不单单是景色纯净,阳光耀眼、天空湛蓝、空气清新,还有甘南的人们,也是纯净的。
街上有很多甘南的本地人,肤色大多黝黑,带着两坨特有的高原红。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朴实的微笑,对每一个游客都充满了善意。他们的眼神是湖水般的纯净,没有一丝杂质,是未经俗世玷污的澄澈。
走在街上,苏宜被一个小女孩吸引住了,她穿着色彩绚丽的藏服,头上戴着复杂的宝石头饰,生的十分漂亮。
察觉到苏宜在看自己,小女孩并不怕生,反而哒哒地向苏宜跑来,站在她身边,仰头看向苏宜脖子上挂着的相机。
是Livia送给苏宜的拍立得,粉色的,十分小巧。
女孩满脸好奇地看着相机,还伸出手摸了摸。
对于这个女孩子的靠近,苏宜并没有不适感,社交焦虑障碍似乎在这座纯净的城市里被消融了。
苏宜微笑着看向小女孩,“这是相机,我给你拍一张照送给你好不好?”
听完苏宜的话,女孩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眼睛弯成月牙,嘴边绽开了太阳花般的酒窝。
女孩的身上带有这人世间最美好的纯净与童真,苏宜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里不由得被触动。
在女孩的眼里,这个世界应该很美好吧。
替女孩拍好照后,苏宜将照片取出,照片上的女孩依旧是灿烂的露齿笑。把照片递给女孩,女孩接过低头看了看,再抬起头时眼神里满是感激和欣喜。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到了自己的兜囊后,踮着脚要去摸苏宜的脸。
苏宜以为小女孩要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便弯下了身子。
小女孩抱着苏宜的脖子,在她的左脸上留下了轻轻一吻。还没待苏宜反应过来,小女孩已经捂嘴偷笑着跑开了。
除了林逸南,苏宜不喜欢别人亲她。以前王梦瑶偷亲她,苏宜就会一脚踹在王梦瑶的屁股上。而现在被小女孩偷亲后,苏宜却感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关怀,毫无不适,只有暖心。
苏宜摸了摸左脸,看着小女孩跑离的方向,笑意爬上眉梢。
如果此刻王梦瑶在身边的话,一定会惊掉下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相信苏宜在甘南居然不抗拒与陌生人接触,还任由小女孩亲了她。
......
在门口买了票后,苏宜走进了拉卜楞寺。
还没走到里面,苏宜便听到了整齐而低沉的辩经声。苏宜的心境顿时无比沉静,仿佛灵魂被净化般,余下的只有安定和淡然。
检票处旁边便是转经路,是世界上最长的转经筒长廊,绵延几公里,大约有两百多个转经筒环绕在古寺周围。
有很多藏民虔诚地抚摸着经筒上的经文,默念着六字真言,沿着转经路缓缓前行。
他们的身上无一例外地体现着两个字——信仰。
苏宜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伴随着袅袅的藏香与藏民行走时挂饰碰撞出的叮当作响的声音,与藏民一起,虔诚前行。
虽然苏宜身上的衣服与藏民们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们脸上虔诚的神情却是没有差别的。
转完一圈后,苏宜走的双腿酸痛,她已经好久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了。
走进寺院内,随处可见的经幡正随风飘扬,煨桑炉上桑烟蔼蔼,裹挟着诵经声升入云霄。庙宇被涂上红、黄、白的颜料,色彩绚丽,房檐处还挂有彩布帐帘,有的庙宇屋顶上覆盖了鎏金铜瓦,整体风格粗犷大方、气势磅礴。
拉卜楞寺有专门的僧人讲解员,苏宜跟着讲解员,听他慢慢阐述着历史与僧侣文化。
佛殿内供奉着许多佛像,墙壁上满是飘逸的壁画,许多珍贵文物将沉眠千百年的文化呈现在人们眼前,历史感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苏宜在佛像前的垫子上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周围的人们不禁都注意到跪在佛前的苏宜,注意到那个身材纤瘦面色素净的女人。
她的穿着与普通游客没有什么不同,而吸引人们目光的,是她无比虔诚的神情与身上另类的气质。
她就像迟暮的老人般,早已洗尽铅华,看淡了浮世的一切云烟,不再食人间烟火。
周围的人们心生疑惑,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会在花一般的年纪满身沧桑。
苏宜闭着眼祈祷,看不到周围人打探的目光。
其实苏宜原本是不信神佛的,也不信命。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受了这么多苦之后,苏宜也悄然改变了。还也许是因为斯佩罗小镇中那个女人的话真的应验了,才让苏宜真正开始直视命运。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苏宜跪在佛前,口中念念有词。
都是为林逸南祈祷的话。
拜过佛后,苏宜在佛殿里多待了一会,静静站在旁边看着虔诚的信徒们烧香祈祷。
逸南,你曾和我说过想要给我一世的晴朗。
那现在,我也希望你一世长安常安,顺遂康健。
......
走出佛殿后,已是下午三点。
即将走出拉卜楞寺时,身后一个僧人叫住了苏宜。
僧人走到苏宜的身边,看了看苏宜。
“你眉眼里充满了苦涩和沧桑,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吧。”僧人微笑着看向苏宜,目光中是洞察一切的睿智和淡泊。
苏宜怔怔地看向僧人,一句“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吧”惹得苏宜情绪翻涌,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不要哭。”僧人的声音厚重雄浑,“《楞严经》有云: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世间的情就是如此,因果循环,往复不断,必定要永缠永缚不止。生死其实也是缠缚,缠缚也不离生死。俗世的姻缘不断,缠缚轮回之根就不会断。”
僧人仿佛早已将苏宜看透,善意地开导着她,“所以,放下心里的执念吧。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世终究会命运相缠,彼此折磨,倒不如豁达地看开一点,不要让苦难占据自己。等你真正离去时,回头看这一切,就会发现都是虚无的。”
被僧人开导一番,苏宜顿时醍醐灌顶。
苏宜擦了擦眼泪,想接着跟僧人谈下去,僧人却潇洒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爱别离,怨僧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