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踪
硬纸壳剪就的金童和玉女,扛着金箔纸卷成的廊柱爬上纸扎魂楼二层的时候,余亦勤刚决定出门,店里却来了客人。
一实一虚的两道脚步声,实的听着是人,虚的好像是鬼。
余亦勤朝魂楼摆了下手,大步向前的纸片人们动作一顿,开始自然倒地,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
“老板,有黄纸吗?”对方笑眯眯地比划道,“大的,整版的那种。”
“有,”余亦勤从藤椅上站起来,目光越过他,看见了一个形貌奇诡的怪物。
它周身褐黑,颜面似鳄又似狐,双目暗红,体表垂挂着干枯豆荚状的皮毛,体型类猿,一米来高,此刻正瞪眼龇牙,有阵扑面而来的凶煞气。
但从玻璃制的店门上看,年轻人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这要是个普通人,大白天被这奇形怪状的鬼东西瞪上,少说也是一记呆若木鸡。
可惜余亦勤不太普通,他迅速打量完怪物,回头面不改色地做起了生意:“19一件,要吗?”
“要,给我来10件,”年轻人走进店里,斜跨的包不经意蹭到右边的货堆,堆在最上面的香烛腿被挂到,掉在了地上。
它没有碎裂,只是毛了边角,余亦勤觉得无所谓,毕竟对方不是故意的。
没曾想这年轻人素质却不错,上来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我也买了,您一起算账哈。”
“算了,”城里不比乡下,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余亦勤说,“这个你买回去了也没什么用。”
年轻人摇着头笑:“那我也不能让您吃亏啊,就一起算吧。”
余亦勤不喜欢客套来客套去,随他去了,蹲下身从货箱里往外掏黄纸。
旁边的年轻人大概是嫌干等无聊,拿出手机发起了语音。
余亦勤无意偷听,但对方即使转开了身体、压低了声音,他也还是听得见。
“老板我看完了哈,基本情况就是他们工地闹鬼的这一块,拆迁之前地上是个合神庙,庙里有口封起来的井,井里没有水,但是有一条死狗。”
“狗是一个星期之前发现的,说是死得很惨,身上全是刀口。当时井还没有挖破,那狗也不知道哪来的,烂得发臭,工地上的人把狗勾上来运到郊区去埋了,然后他们把井挖开,从井壁里挖出了两个生桩。”
“生桩你知道吧?我就不说了。”
这时余亦勤点完数量,正将纸往桌上搬,听见这个字眼,不由走了下神。
对方的老板知不知道生桩他不清楚,但他自己是清楚的。
所谓的生桩,就是拿活人最好是小孩做桩,打进地基桥基里去,以前的人认为生魂会以葬身之处为家,进而“庇护”建筑,让妖魔鬼怪都不得逗留。
余亦勤垂眼露了个有些讽刺的浅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生魂是人杀的人,死后就是妖鬼同族,它有什么理由来庇护仇人?
几个闪念之间,一米开外的年轻人又说了起来:“不过这里有个挺奇怪的情况,就是找你的孙总和其他人都说,生桩是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小孩,骨化的很严重,应该埋了很多年了。”
“但我中途去上厕所,在里头碰见一大哥,他说挖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骨头,而是两个刚死的成……”
这话到一半,店外突来一阵呼嚎,声音低沉浑浊,并不尖锐,但却震得人心底微微发颤。
余亦勤循声望去,就见之前蹲在店外的怪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扑了上来,它速度奇快,动起来就成了一道黑色的残影。
年轻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若有所感,突兀地哂了口气,仰头闭眼地打起了喷嚏。
余亦勤感觉到了杀气,但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扎黄纸。
残影在喷嚏声里,闪电般地窜到了门口,它尖吻大张,獠牙密利,上肢做抓攫状,一副按住猎物就咬断头的架势。
只是就在它进门的那一刹那,门洞上的空气里突然闪现出了一阵灰烟,烟闪完就消失了,但怪物的路径也随之一变。
它整个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四肢诡异地在空气里“撑”了一下,接着斜向右边弹开,落地后它暴躁地转了一圈,又急速向玻璃冲撞过来,结果再次被弹飞了。
这一回它飞出去,落在了人行道旁的树上,树叶在它的覆压下,居然只像是过了阵轻风一样晃了晃。
怪物伏踞在树上,前肢压低,脊背高拱,躁动不安地刨着空气冲余亦勤低吼。
余亦勤不肯给它眼神,怪物寂寞地恐吓了几秒,见没有效果,蹿落到地上,犹豫地朝店这边走了两步,接着猛的左拐,从小店的视野范围里消失了。
怪物一走,年轻人的喷嚏刚好打完,因为要拿手机付款,他没有继续讲鬼故事。
余亦勤对他有点路人式的好感,想起刚刚跟着他的东西,在叠黄纸的时候往里面夹了张冥钱。
冥钱上被他抹了一点尘灰,没什么大用,算是个回馈顾客的护身符。
年轻人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提着用麻杆丝绞成的细绳走了。
他前脚一走,余亦勤后脚就关了店,到妖联所去报失踪了。
古春晓以前往这儿跑得勤,最近却半个月没出现了。
余亦勤也不是希望她来,他喜欢清净,古春晓却是个话唠,余亦勤有点受不了她的聒噪,但她不来也不行。
她是大颂共命鸟的传承,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说明淳愚还没有死,说是雷达也好,感应器也罢,总之她很重要。
电话打不通,公司家里人影没有,说去旅游结果领队说她根本没去……综合这些情况,余亦勤基本可以确定,她怕是出事了。
——
妖联所的全称是妖族与人族联合会,负责管理辖区内带有妖族血统的大小事务。
这个办事处设在郊区的山林深处,一般人根本进不来,但他们的基本设施又很不错,能收快递,wifi也满格。
余亦勤到的时候,接待室里坐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哥,他面前的键盘上坐着只幼崽,看着像狗,其实是只狼。
小灰狼本来在舔。奶喝,察觉到有东西进来,立刻仰头“嗷呜”了一声。
大哥连忙捏住了它还沾着奶的嘴,抄下去放在了腿上,腾出键盘来公事公办地说:“来干啥的?”
余亦勤神色镇定:“来报失踪。”
“谁失踪了?”大哥摆弄了一下键盘,顺便移开了奶盆,“叫啥子?哪个谱系的?你又是谁?跟他什么关系?”
“我家里的……”余亦勤刚想说秃鹫,想起古春晓十分抵触这个词,连忙换了个好听的,“座山雕不见了,她是纯种鸟妖,雌性,妖龄666,在人族的姓名叫古春晓,我是她的监护人余亦勤。”
大哥在键盘上一通敲,很快答道:“莫得消息,你回去等着吧。”
妖族的办事效率是当之无愧的非人族之耻,余亦勤并不意外,又往桌子上放了张卡:“我要查妖频的监控,应该找谁?”
妖频的监控跟人族监控唯一的区别,就是摄像头里只有妖、精、怪的原型,血脉越稀薄颜色越淡,整个就是一玄幻版的动植物世界,只是一般的人妖鬼都没权限查看。
“这个东西哪能随便给你……”大哥是个急性子,又见他一副小白脸样,话都快喊完了才去看卡,看完自动消了音。
卡面上印着片冰蓝色的银杏叶,俨然是张櫽卡。
櫽卡在妖界,有点像人族的勋章,由妖联所颁发给做了贡献的热心妖民,必要时可以拿来换福利。
看监控也可以,不过一般来说,妖怪都更愿意换内丹。
大哥心里觉得他有点傻,拿牛刀来杀鸡,但还是麻利地取走了卡,在电脑旁边的黑盒子上刷了一下。
余亦勤等了十来分钟,看见那盒子里慢慢钻出来一根细长条的花骨朵。
哭笑树在灵识没开的时候,就具有记录旅人音容笑貌的特性,因此成年妖树的花骨朵,就是妖界独有的天然探头和U盘。
“拿你的气跟它绑定一下,内容只有你能看,里头的视频要在它凋谢之前看完,”大哥办完公务,低头去捞他的崽,“一般它能开个5、6天,你记着点儿时间,祝你早点找到你家那只秃鹫。”
余亦勤谢过他,用人形走出接待室,接着整个从台阶上消失了。
在他身后,重新摆好奶盆的大哥对着电脑,眯完眼睛后突然爆出一声:“靠!”
狼崽应声抬起头,发出了一阵奶味十足的童音:“咋了啊爸爸?”
大哥将它掉了个头,让它对着屏幕上的点妖册说:“我才注意到,刚刚那货是个鬼,他是哪来的櫽卡?”
“可能是抢的吧,”小狼对卡没什么兴趣,兀自转到屁股对屏,回头喝奶去了。
——
要看人族U盘里的监控,需要将它插上电脑,妖界的哭笑花用起来比U盘简单。
它的花身上有层阻止它开放的妖力,打破那层妖气做的薄壁就行。
余亦勤瞬移回店里,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锁定了古春晓最后消失的地方。
7天以前的晚上9点25分,她从市中心的商场打车,在离自己的丧葬店只有一条街的安平西路上下了。
这条路上有个网红奶茶店,不管她是不是来买奶茶的,反正5分钟后她进了马路斜对面的公厕,然后至今都没有飞出来。
左右的探头里没她的影子,其他的地方也没出现新的行程,这也就是说,她消失在了厕所里,或者厕所后面。
古春晓虽然不争气,但正常情况下,余亦勤觉得她应该不至于菜到掉进厕所里淹死,而那个公厕后面,是一个叫梅半里的工地,它围起来有一阵子了,恰好是个盲区。
鉴于眼下没有其他线索,余亦勤决定去那个工地里看看。
工地上最近因为闹鬼,值班的人都住到了外面,里头乌漆墨黑,正好方便余亦勤行走,他落在那个公厕对着的围挡内侧,踩着土质的护坡上了便道。
便道里面是基坑,大大小小的坑里盛着夜色,越深的坑就显得越暗,这是人族用科技造出来的东西,很平常,也很壮观。
古春晓以前送了他一枚自己翅膀上的毛做的书签,余亦勤拆了它的塑封,将覆羽和哭笑花绑在一起,往身前的空气里一放,花羽悬而不坠,临时成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指南针”。
哭笑花具有追踪性,如果它在一定距离内探到了和覆羽上一样的妖气,就会飘过去。
余亦勤拿阴气带着它,跳进了路边的基坑,走了上百米,在基坑的东南角上看见了一圈蓝色的复合板。
工程上讲究三通一平,后面这个平就是指场地平整,余亦勤并不懂建设,但围挡上贴得到处都是的朱砂黄符就能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跟外面不一样的东西。
至于到底有什么古怪,他才抬脚靠近了一步,铃铛状的哭笑花突然掉头,以蒂为轴指针似的在空中转了转,接着朝围挡那边飘了过去。
这是捕捉到了秃鹫妖气的反应——
余亦勤打起精神,正准备穿板而过,围挡里面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救声。
“呃啊——救……救命……”
余亦勤辨了下方向,旋即闪了进去,在目光落定之前,他已经瞥见离自己5、6米开外的地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挣扎。
他穿着劳工服,脸上神色癫狂,眼皮大睁、眼球突出,脸部的肌肉抽搐出了条块状,有种皮下有东西在撕扯钻蹿的既视感。他嘴里喊着“不要拉我”,四肢却跪在地上退着往后爬。
在他后脚挨着的地方,地上悬着一套蚊帐似的东西,蚊帐裹住他脚踝的位置色泽深红,那红色正动态的向外晕染。
随着它的扩散,蚊帐肉眼可见地从淡粉变成了粉红,这让它看起来轻盈梦幻,更像一个隔绝蚊虫的安眠之所。
可架设在这么个黑黢黢的地方,旁边又有个惊恐绝望的求救人,它给人的感觉就十分吊诡了。
这人言行不一,大概率是被蛊惑了,再看那个“蚊帐”的颜色越来越深,风里隐约有了股淡淡的血腥气。
余亦勤闻到血气,登时反应过来那帐子吸血,当即伸手做了个拽的动作,空气里旋出了一条绳状的灰线,捆住男人将他拉得飞了出来。
“蚊帐”裹着男人的腿,缠住或粘在他腿上似的,在空中拉得都变了形。
余亦勤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阻力,没想到这“蚊帐”看着轻薄,拉锯起来却像是一辆满载的货车。他往后拽了拽,仍然感觉拉不动它,瞬间改换对策,拿左脚在地上挑了一下。
夯过的土层本来坚硬,此刻却像散沙一样,随着他的动作飞出去了一把刀状的土块。
这土刀的去势很快,不比离弦的箭慢,落点也准确,眨眼间就到了“蚊帐”裹住人脚的位置,在掠过的途中将帐子撕成了两块。
连接一断,余亦勤手上登时一轻,他将绳子往后一抡,中年人登时飞离了帐子,缠在他脚上的粉色残片却倏然融进空气里,不见了。
与此同时,对面的“蚊帐”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整个摇晃舞动起来,它发出了一阵示威似的蛙鸣声,声音并不尖锐,但却异常刺耳,像是无数只长指甲在刮黑板。
余亦勤皱了下眉,觉得有点难听,不过还不用捂耳朵。
摔倒离他不远处地上的中年人却没有他这么“聋”,立刻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和哀嚎了起来。
他抖如筛糠,双眼很快翻成了鱼目白,双手抱着头在地上疯狂地砸,像是要把脑子里的什么磕出来一样。
然后随着他的动作,他左边的耳朵眼里确实飞出了几点淡粉色的东西,它们在男人的耳朵眼里闪了一下,立刻又有钻回去的迹象。
余亦勤眼疾手快,屈指往那边弹了点灰,灰粉瞬间腾卷过去,在粉色周围形成了一圈半透明的灰色气囊,携裹着它们堵在男人的耳洞上,宛如一个耳塞。
蛙鸣声再度响起,频率比之前急促了不少。
中年男人再一次抱着头起身,作势又要往地上猛砸,余亦勤刚要去拎他的后衣领,却见他的黑眼珠突然从眼白上面翻了下来,角膜上已经没有光了,但他似乎还有一点意识,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喘息又重,余亦勤不得侧耳过去,才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是生、桩……是死……死人作……作……”
然后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先断了,抱头的手落下来,随着栽倒的身体往前一扑,在地上倒成了一个跪地俯拜的姿态。
余亦勤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意外而迅速地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却因为自己还有事,只能待会儿再替他报个警。
至于男人耳朵眼上的“耳塞”,余亦勤想了想,没有将它碾碎,取出来揣进了口袋里。
如果秃鹫不在这里,那么这个“蚊帐”甚至那只鬼,势必都会成为他的下一个追查方向。
这时,哭笑花的花瓣直指“蚊帐”,意思是秃鹫的妖气就在那里。
说来也怪,男人一死,“蚊帐”上的异动很快也停了。
它既不学蛙叫,也不变形了,甚至连颜色都褪去了,从粉红到白再到透明,正在迅速从空气里消失。
不过余亦勤既然看得见鬼,自然也看得见它,因为它没有真正的消失,只是隐了个身,它的本体是白色,就那么悬在人眼看不见的空气里,仿佛真的只是一顶安静的纱帐。
余亦勤徐徐靠近,本能里一直没察觉到危机,这种状态下的“蚊帐”似乎失去了攻击性,余亦勤隔空抓了只飞蛾扔进去,它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过余亦勤没敢大意,小心戒备着往里面走,周围一片沉寂,连蛐蛐的叫声都听不见。
过于安静的环境向来是突发状况的标配氛围,这个工地也难以免俗,余亦勤正准备往“蚊帐”里跨,身后突然冒出了人声。
“别进去。”
出声的人意在阻止,语气却不显急切,他的声音不大,声线也低沉,但余亦勤听得很清晰。
他脚上没停,不过回了下头,看见自己进来之后还锁着的围挡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换成了一个高个的男人站在那里。
月色稀薄,光线本来昏暗,但非人族的夜视力都不错,余亦勤看得还算清楚。
他见来人西装革履,相貌堂堂,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八,气质随和清贵,大概是古春晓看到了会吹男神的好皮囊。
好皮囊跟他对上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听劝,细微地皱了下眉心,抬手往上面抛了个什么。
隔得有点远,余亦勤只见一道黑线疾射过来,蓝色的电光在它途径之处急聚交织,一道扩大的符文迅速从虚空里浮了出来。
只见它头顶祥云,脚踏藤茎,中间如勾似电,是个雷印。
只剩下半只眼睛在“蚊帐”外面的余亦勤看着它,心情有点复杂。
雷是天地正法,可以撼天地、动鬼神,威力足够的话,也能轻松将他这种孤魂野鬼劈成外焦里嫩。
但他又不好打回去,因为好皮囊这么做,或许是以为他是个活人,是想救他。
于是余亦勤顿住了脚步,但让停下来的却不是对方的好意,而是已经进了“蚊帐”内部的哭笑花。
它不知道怎么了,开始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像是遇到了妖鬼的罗盘针。
刚刚在外面它都没有迷失方向,眼下这样,余亦勤脑中才刚产生“自己有可能也中了幻觉”的意识,就觉得腿上传来了一股拉力,猛地将他往“蚊帐”里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