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书
2010年9月3日/星期五下午/阴
刚才在奶茶店,我遇见江洵了。
说遇见其实也不太合适,因为我隐隐有一种感觉:他好像知道我在那里兼职,专程过去,借着买东西的时机,将一卡通还给我。
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哪怕自诩有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我也不太能看出他心中所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习太好,他看上去永远比同龄男生多出几分冷静沉稳。内敛克制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容亵渎。
看见他当时,店里就我一个人。
因为高一、高二在开学典礼后就放假了,今天下午过去买饮品的学生不多。而我之前在宿舍写日记过于投入,差点误了兼职的时间,等到我过去,店里的长期工就解了围裙去吃饭。
江洵就是在那个空当,出现在了马路对面。
他不是一个人。
但事有凑巧,走在他边上的谢星洲一直举着手机打电话,在两个人过了马路后,谢星洲又朝江洵比了个手势,去了路边树荫下,就剩江洵一人,抬步走向我们店。
“……学长好。”
短暂的意外后,我开口招呼他。
他淡淡“嗯”了声,目光扫向饮品单,极简明地说了句:“一杯柠檬水,一杯荔枝乌龙。”
“柠檬水加冰吗?”
“谢谢,不用。”
忘了当时我在想什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想,总之听他回答完,我便出了票,去做饮品。
背身对他,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局促感。
奶茶店生意很好,尤其在我每天兼职的两个小时里,很少出现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情况。纵使有,青/天白/日,我也不会那般不自在。
可能因为本身对他心思不纯?
这个骤然浮上的念头让我分神了几秒,正考虑转过头之后如何应对他,余光却瞥见从外面大步进来的谢星洲。
说起来,谢星洲性格上某些地方和郑西洋很像,走进来看见我,目光不带掩饰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笑着讲了句:“你这样子,真没人举报这家店雇佣童工呀?”
我一只手拿着封好的柠檬水正装袋,听见他这话,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在变相地说我小。
随意地朝他笑笑,我将装好的两个袋子一手拎着、另一手托着,一起递出了柜台。
这个动作,我是存了些小心思的。
因为奶茶店那个装饮品的塑料袋十分细窄,一个袋子仅能容纳一个杯子,而它上面的开口又不算大,我那样拿着递出去,另一人想接的话,很大概率会碰到我的手。
这是兼职以来我经常会避免的一件事。
所以在刻意而为之后,我清楚地感觉到:彼此手指相触的那个瞬间虽然短,江洵却也微微顿了一下,尔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将那两个袋子一起接过,递了荔枝乌龙给谢星洲。
这个过程里,我一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相信他肯定感觉到了,可是在那以后,他没有再将目光投向我,哪怕是拿出一卡通放在台面上的时候,也只是用一贯四平八稳的声调,淡声说了句:“昨晚回宿舍时捡的,本来想中午给你。”
话说到这时,谢星洲在门外唤了他一声。
目送他走出店门,我便拿过了台面上搁着的一卡通,卡还是那张卡,不过大抵因为被他装在裤袋里一天,摸上去,尚余一丝温热,让我想起之前碰在一起的他的手。
那应该是干燥温热、很骨感的一只手……
“啊啊啊,刚校草过来了?!”
突兀响起的一道喊声,打断了我那时的神游。
我一抬头,吃完饭回来的渺渺姐顶着一张欲哭无泪的脸站在门边,郁闷至极地说:“早知道就不出去吃饭了,这学期开学后都没见过呢!啊啊啊,你说我这什么破运气!”
“你说的校草……江洵吗?”
看着她当时那个样子,我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对啊对啊,就是只喝柠檬水那个!”
渺渺姐,也就是店里的长期工,说话间趴到台面上看着我,一脸不容置疑地反问,“难道你们学校还有比他更好看的男生吗?我听说他可是高三年级的第一名,外号江清北,就是因为学习成绩特别好,是板上钉钉的清北苗子,一中大熊猫!”
看她那一脸表情,我哪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忍不住笑道:“没有没有,他就是那个最好看的,全校公认。”
“这还差不多。”
渺渺姐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句,又一脸神往地看向外面,“而且他特别有礼貌,还很耐心,等的时候从来没催过一声,一看就是那种有规矩的大家庭才能培养出来的好孩子……”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下午开学典礼上那副盛况——主持的老师刚说完高三级学生代表,都没来得及报出他的名字,底下便掌声雷动、欢呼四起。
很多学生喊他名字,引颈而望,四周的老师目光也齐齐投去,喜爱偏宠溢于言表,就连那个讲话被打断的主持老师都未曾显出丝毫不悦,看向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令她骄傲的孩子。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能站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中,神情自若地说出“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这番话……
那一刻他耀眼且从容的样子,应该会印在许多人心上吧。
要不然,我们教历史的班主任,不会在回教室后将这段话写在黑板上,逐句翻译,然后发表感慨:“任教这么多年,我听过很多学生在各种讲话稿里引用荀子的《劝学》,可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引用这一段……”
这一段,好像自带一种独属于尖子生的自信。
班主任当时那个言外之意,应该就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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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3日/星期五晚上/阴
晚饭回来后写了日记,趁着宿舍没人,我洗了校服后又洗了个澡,想着明天还要去A市兼职,便打算早点入睡。
没想到宋远航会在楼下叫我,还是用那样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
现在回想,只能庆幸今晚宿舍楼人不算多,要不然,“沈余年”这个名字,可能真的会人尽皆知。
他在楼下喊,我却不能站在楼上朝他喊,又做不到充耳不闻,任由他一直在那喊,所以连头发都没擦干,就按捺着不悦的情绪下去了。
可能没见过女生在学校里披散湿发,看见我的那一刻,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带着笑意问:“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就下来了?”
他当时那个语气,好像我很着急见他。
我听见他这话也有点情绪上头,又不想告诉他我没有吹风机,只能隐忍着不满反问了一句:“你一直喊个不停,我有时间吹头发?”
有时候觉得,男生真是很奇怪的生物。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有什么好让人发笑的,而且是个人都应该感觉到:我那时候说话,带着浓浓不悦的情绪。
可是他一点儿也没生气,微微愣了一下后,用一种近乎于讨好的语调,像哄小孩一般地说:“好好好,我的错。没想到你可能有不方便,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那么低声下气了,我反倒没办法再发火,只得定了定神,问他干嘛在楼下喊我。
他说找我当然是有事,又埋怨我不愿意收他送的手机,最后,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摆弄半天,让我看一中贴吧。
其实我不用看,在他说出要以删帖为条件,让我和他交朋友那话时,我就知道,他肯定能做到。
所以我没有伸手拿他手机,只是在他将手机递到我眼前时,低头配合着看了一眼。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每每说话,脸上总有几分轻佻得意的神气,等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便听见他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我没有骗你吧?这下应该相信,我是真心诚意的吧?”
真心诚意地追求我,目的是什么呢?
向旁人炫耀?
借此证明他自己的魅力?
我没有告诉他,他在男生宿舍里拿我打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听见他这么说,便点头道:“嗯,谢谢。”
然后他便提出一起去操场走走。
我没有拒绝,跟在他旁边,一起往操场深处走了。
高一高二的学生基本上都回家了,高三的大抵是这一晚不需要上第三节晚自习,所以在那个点,操场上倒还颇有一些人。
我们走了没几步,便有男生拍着篮球从旁边过来,嬉笑着问他:“成了?”
那两个字问得实在微妙,尾音上扬,似疑问,又似调侃,音量不高,却足以让我听见。
我说不清那人是什么心理,可能是想让我尴尬,又或许是想看我对这话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这事要放在其他女生身上,她们会怎么应对,总之我没控制住那一刻的反感,抬头盯了那男生一眼。
那男生对上我目光,愣了一下,后面没再说什么。
可能也和宋远航有关。
因为在我盯过去之后,他立马变了脸色,踹那男生:“成你妈呢,瞎几把说啥!”
男生之间这种相处,有时候我也看不明白。
宋远航那一脚踹出去之后,那男生勾着的篮球脱了手,他没捡球,反倒胳膊肘一转,将宋远航脖颈勾住扯出老远,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我没往跟前凑,目光追着那篮球,有点犹豫要不要去捡。
谢星洲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旁边的,手里拿一个一次性纸杯问我:“鱼豆腐,要不要吃一串?”
可能是操场上晚上有点吵,我竟完全没察觉,他先前在我身后。
他平时都和江洵形影不离……
当时想到这一点,我下意识扭头,往后面看去。
江洵就走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大概两米左右的距离,想来,应该是谢星洲见宋远航被扯远,所以走快了几步到我旁边。
我和谢星洲那时很近,我这么一扭头,他当然发现了,也跟着扭头看了眼后面跟着的江洵,再说话时,便压低了声音,带着试探的意味:“怎么,你也看上我们江神了?”
“没,我就是想到你们总是一起出现。”
当时我这么回了一句。
谢星洲好像早已习惯了别人对江洵的关注,听我这么说,似乎也信了,笑着“哦”了一声,随意地开起玩笑,“我就说呢,你不至于。不过话说回来,对他动心思那完全是自讨苦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心硬着呢。”
回来路上想起这话,我总觉得有些逻辑矛盾。
谢星洲明显不买宋远航的账,却一贯和江洵极为要好,又怎么会在两次亲眼目睹我和宋远航在一起后,说出我不至于对江洵动心思这样的话?
难道在他心里,江洵还比不过宋远航吗?
不过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低下头考虑了几秒,然后顺着他的话,试探地问:“你是不是见过很多女孩给他表白呀?”
“那你以为——”
谢星洲当时那句话应该是没说完,因为在这几个字出口后,我们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谢星洲。”
毫不夸张地说,江洵是我见过最没脾气的男生,或者恰当一点,他是一个不太能让人看透情绪的男生,无论何时见,总是一张冷冷淡淡的面孔,若无十分必要不开口,可是只要他开口了,那声音里自有一种虽然平静,却让人忍不住听从的魔力。
听见他开口,谢星洲几乎瞬间止了话茬,转头看向他:“嗯?怎么了?”
“把我手机拿来。”
江洵当时说了这一句。
再之后,他们一群人就去打篮球了。
在今晚之前,我没有专门看过男生打篮球,场上的规则也一概不懂,不过也看得出来,他们那帮人,对待这晚自习后的运动并没有多认真,应该就是在一天的学习后,习惯性在操场上放松放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看的缘故,宋远航整个过程中表现得十分亢奋,跑起来非常快,进球了吼声很大,被截球时咒骂声也大。
看了一小会儿,我觉得困,偏偏又不知道时间,只能问正好蹦到我跟前的谢星洲。
他说手机在宿舍充电,没拿,扭头便问了声:“江洵,几点了?”
江洵的手机其实就放在我脚边不远处,听见这话,他停下脚步看过来一眼,尔后便走到了我们旁边。
“九点五十。”
宿舍楼十点半关门熄灯,我明天还要去A市兼职,听见这一句便不想多待了,谢星洲显然也看透了我的想法,问:“你要回去呀?”
“嗯。”
我刚应了他一声,宋远航也走了过来,问我:“你是想回宿舍吗?这离熄灯还早着呢。”
“嗯,明天有事。”
可能是我这回答显得太含糊了,宋远航紧跟着就追问:“什么事呀?要不要紧?我陪你去,之后带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看电影,也不想让谢星洲和江洵以为我已经和他关系好到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了,便直接开口回绝,说我明天要兼职一整天,没时间看电影,也没时间出去逛。
开学到现在,我其实也能感觉到,他应该家境不错。在听到我开口说要兼职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地问:“周末还兼职?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也想起了小小曾问过的那一句“你就这么缺钱呀”,我没办法也不想告诉他:我身上和饭卡里所有钱加起来也不足两百块,如果不兼职,我都不敢买一双能换洗的鞋子。
有时候会觉得活着很累,累的时候我会想想早已烂熟于心的那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但是这些话,像宋远航这种刚认识两天就要送手机给女生的男生,大概是没办法体会的,所以我也不想和他多说,只是强调了一句:“真的要兼职,我接下来两天都没时间。”
话说到这,好像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不知道我当时那个样子,是不是让人觉得可怜了。听我强调完,谢星洲便语气不满地插话,对宋远航说:“人家兼职又没碍着你,至于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不是,我没有……”
宋远航被他那么一怼,好像回过神来,反驳了一声后,又看向我,语气迁就,“那好吧,没空就没空,改天也行嘛。你想回去是吧,我送你。”
通过他来接近江洵,这条路是否行得通?
一起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一点,到现在,其实也没琢磨出个结果,且走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