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情书
2010年9月8日/星期三/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这是我上小学时就已经懂得的常识。
可还是觉得,刚刚经历的这一天,漫长得好像有二百四十个小时。
应该是昨天的气没消,所以今天早上进了教室后,倪行没有主动和我说一句话。他明摆着冷漠,郑西洋大抵不敢触他的霉头,也一反常态地,没有主动同我说话。
我明知自己迁怒不对,可一看到倪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到最后,也没说“对不起”三个字。
心不在焉地,就到了上午第三节的体育课。
上个礼拜的体育课没上,今天这节,是我们四班这学期第一节体育课。
时至如今,我已经说不清,到底是李文若在贴吧上的爆料起了作用,还是秦诗雨已经在四班的女生群体里树立了说一不二的威信,在队伍里站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女生往我旁边站。
一排四人,两男两女,我的前面、后面、右面,所有人都有伴,谈笑风生、打打闹闹。只有我的左边开了一个缺口,好像那是什么禁忌之地,需要避讳,所以被大家默契地遗忘。
体育老师都察觉出异样,整了一遍队伍后,皱着眉问:“女生那边怎么回事?中间空了一个。”
几乎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后面传来一阵低笑。
我知道她们想干什么。
不就想看我尴尬、难堪,从我的无所适从、无地自容里,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我哪会让她们如愿?
我不仅没低头,没回头,还将脊背挺得笔直,不让脸上冷淡且不以为意的表情露出丝毫破绽。
“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
孟文静的喊声,打破了那一刻趋于凝滞的气氛。
体育老师停步,朝她看了过去。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体育老师说:“对……对不起老师,语文老师让我去她办公室了,耽搁了几分钟。”
体育老师是个个子很高、脸型方正的男人,也许是习惯了自己的课不被重视,听见她这话只道:“好了知道了,归队吧。”
孟文静便走了下来。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了我旁边。
我没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冲我笑,镜片下的一双眼睛弯起,像俏皮的月牙儿。
心中触动,我也想回以一笑,却被旁边一阵动静打断了。
谢星洲领着高三一班的队伍,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跑步经过了我们班的队伍。
在那之前,我没发现,我们这一节体育课,竟然和三一班的体育课撞了。班上其他人应该也没发现,因为在谢星洲他们跑远以后,我们班的队伍,突然像炸开锅一般热闹起来。
确切地说,是女生们,热闹起来。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包括却不限于——
“我们这节体育课和三一班一起上呀!”
“领队的就是总跟江学长在一起的那个学长!”
“怎么没见江学长?他是不是有特权,不用上体育课?”
“开学典礼上他真的太帅了,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有谁能把校服穿得那么好看!”
那些说话声传到耳边,我的脑海里也不由地浮现出开学典礼时,江洵站在台上那个画面,下意识抬头,朝三一班方向看去。
孟文静当时在我边上跑,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我这个举动,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学神应该也是被哪个老师找去了,我刚过来的时候,在教师楼下面碰见他了。”
难怪不在队伍里。
这念头浮上,我便也收回了目光。
古语有一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很适合来形容我这一天。
令人疲累的两圈刚跑完,我便察觉到小腹那阵坠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半年来我的例假特别不准,有时候拖到四五十天才来一次,有时候明明不到一个月,也会突然而至。
庆幸的是——
那两圈跑完,体育老师便在班上众人的强烈要求下,让我们解散,自由活动了。
我不敢耽搁,一解散,便往女厕所方向去。
这一次来得突然,姨妈巾我也没准备,好在裤兜里有卫生纸,也就将就着先用了一下,预备出去了买姨妈巾。
没想到会有人在外面堵我。
马尾被猛地抓住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只觉得头皮生疼,好像一整块都被突然揭了起来。
“横啊,听说你不是挺横么?”
“啧啧啧,脸蛋白成这样,真是我见犹怜呀,难怪能老少通吃,不愧是婊/子养的——”
这两句话,足够我判断来人是李文若授意了。
我后知后觉地想,在一开始,我试图挑衅她之后,就该有挨打的心理准备。
事实上,我是很会挨打的。
我知道怎么表现能少挨一些打,也知道怎么表现,能在挨打的时候,少受一些伤。
那种情况,我没做无谓的反抗。
整张脸被摁在洗手池的瓷砖上,我也如预料般那样,听见了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李文若在笑,用十分柔和的声音说:“今天怎么这么乖?倒是让我想起你刚进我家时那个样子——可怜得像一条狗。”
之后她又说了很多话。
那些话,是我在私下里听过无数遍的。
我也在那时才意识到,堵我的几个女生,就是之前在奶茶店里,她的那些朋友。而她们,明显不是高三一班的。
她们受李文若笼络,听李文若差遣,本质上,和李润安常年做慈善,为自己巩固声望,是一个道理。李润安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人面兽心,那李文若,自然是心存惧怕,所以制造众星捧月的假象来麻痹自己。
她若真的从小诸事无忧,又何必如此?
可能冷水会令人清醒,所以当李文若扯着我的马尾,将我从洗手池里拽起来时,我盯着她笑意张狂的脸,问出了心中横亘的那个猜测:“其实你很早就知道,他不正常了吧?”
这句话好像一个定身法,将李文若定在了当场。
她死死地盯着我看。
那是一个人最见不得光的秘密被发现后,让她恨不得杀人灭口、永绝后患的眼神。
而我,大抵是那一刻精神已疲累到极致,只想从那种状态中解脱而出,竟一把挥开她钳制我的手,拖着步子往门口走了。
乍一出去,日光刺目。
好像我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很多年,终于被释放而出似的。
天很蓝,操场的远处,有男生在打篮球,奔跑跳跃,也有女生三三两两地打羽毛球,或者就站在篮球场边沿围观说笑,我凭着本能,离开操场,往没有什么人的地方走。
感觉起来好像走了很久,可事实上,不过就是从厕所到教学楼的距离,一阵天旋地转后,我看到了花圃里颜色浓稠像血一样的月季,还有一抹远处而来的身影。
再醒来时,我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
盯着“滴答、滴答”的吊瓶看,我的思绪渐渐回笼时,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校医进来后看了眼吊瓶,笑着对我说:“没什么大碍,你就是中暑晕过去了,打两瓶点滴就能好。”
“谢谢您。”
道谢后,我想起自己倒下前看到的那一抹身影,迟疑着问,“请问,我是怎么过来的?”
“呵呵,江洵送你过来的。”
校医男,年龄看上去不到四十,很爽快地说完这句话,还乐呵呵地补充,“就是高三一班,学习特别好,人长得又高又俊,你们女孩子总追在后面喊校草的那一个。”
真的是他。
无法说清楚,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庆幸还是抑郁。
我试图去回想,倒下去那个瞬间,我的模样到底有多狼狈,可脑袋晕晕沉沉的,像一团浆糊,让我想不出个名堂。
我沉默着,校医又安慰了句:“走之前他已经用一卡通给你付过医药费了,还说会找你们班同学过来,你也别多想,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有个好身体才能好好学习嘛。”
我们班同学?
听见这话,我下意识又看向他。
也就在那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您好,请问高一四班的沈余年,在这里吗?”
是周小小。
我意外极了。
可校医听见那话,第一时间转身走出去,唤了声,“这边。”
周小小“哎”一声,出现在了我面前。
大概是看我有人陪,校医也就很快出去了,只留下周小小和我,两个人在病房里。
现在回想,仍觉得尴尬。
在宿舍门外听到她说那番话以后,我已经收了同她当朋友的心,也和她一样,只等着摸底考试成绩出来,老师排座位,将我们分开。
我不说话,她也显出踌躇来,在床边站了许久,才小声问出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
我摇摇头,告诉她。
“那就好。”
她点点头,又咬着嘴唇低下头,尔后,一只手伸进校服裤袋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放在了我床上。
那是一个姨妈巾。
乍看见时,我大脑懵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看向她。
她脸色涨红,浮现出尴尬和难为情,不自在地告诉我:“那个……江学长让我买给你的。”
江洵?
他发现我来例假了?
如果把人脑比成一台机器,我那一刻,肯定死机了。
好半晌以后,看着站那儿没动的周小小,我忍不住问了句:“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啊?”
周小小可能没想到我问这个,愣了一下后,迟疑着说:“他就说……说你身体不舒服,让我买一包女生用的东西拿来。”
这话说完,她又补充,“我买了一包,不过拿来不方便,所以剩下的都放你书包里了。”
“嗯,谢谢。”
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
江洵也许是见过我和周小小走在一起,所以在那种状况下叫了她,可她原本也可以拒绝,不是吗?
我紧接着又补充了句:“去教室了我给你钱。”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竟然让她哭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只觉得错愕。
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当着我的面流下泪来,一副很慌乱的样子,抬手去擦眼泪,擦着擦着,又不擦了,就那么告诉我:“余年对不起呀,这些天,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其实没想过孤立你针对你,可是……可是我要不那么做,我在班上就没有朋友了。”
这话真的好笑。
我听了之后的表情,应该是有些嘲讽吧。
她眼泪流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说:“我也想和你做朋友,可是我受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全班第一,我跟你在一起,她们都说我像你的跟班、丫鬟……”
“就这样吧。”
我看着她说。
她也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原谅我?”
有时候我很不理解,这种好像是受不了自己内心的谴责,所以试图从别人身上找安慰的行为。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她说:“我没有怪你。”
如果要怪要恨,那我这十五年来,该怪该恨的人,怕是难以数清了。
周小小于我,不过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奢念,是一个我曾以为能成为朋友,最终却无此缘分的人。
她的那一点人之常情的软弱,并不值得我记挂,或者记恨。
听我那么说,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擦干眼泪,对我说:“嗯。那我先回班上了,我帮你给老师请假。”
我原本也没想着她会留下来陪我,便点了点头。
她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边时,又停下,转过头对我说了一句:“你放心,你和江学长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和江洵的事?
等她彻底走远,我才反应过来,她误会我和江洵在一起了?
也对,像江洵那样的性子,能对她说出“买一包女生用的东西”这种话已经是奇迹,自然不可能多嘴再解释他是怎么将我送去医务室,又如何发现我来例假的。
我也无聊,所以在打吊瓶的过程中,一直在想象他对周小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也一遍又一遍地想象,他送我到医务室,发现我来例假时的心理活动……
不过无论如何,我可以确定——
在今天以后,我在他那里,多少会有一些区别于其他女生的特殊性,那,这可以算作我迈向他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