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第六章

很快又送来两碟,这次由苏厌厌端来,她的头顶上肩上落了好些雪花,脸和鼻头冻得红红的:“抱歉,诸位久等。”

杨扶修包着口饭催她:“少废话,端过来。”

苏厌厌三步并两步把菜放到他们面前,然后将一碗热姜汤端到不时低咳的一尘手边:“一尘师父,这是姜汤。”一尘合十示谢。

“你也没吃吧?来这儿。”净辉替苏厌厌盛饭,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苏厌厌应了声,走开两步拍去身上的雪,然后才走过去轻轻坐下。

扒了两碗饭后,杨扶修不再狼吞虎咽,开始注意这些美味得不可思议的素菜:“这些菜叫什么名字?哪个师傅带得你?”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苏厌厌才意识到问的是自己,嘴里鼓着食物,局促得不知该先回答还是先吞下食物。

净辉就没那么客气,简直哈哈大笑,直笑得杨扶修一脸的莫名其妙:“笑什么呀?”

“这些是我胡乱做的,都是难登大堂的农家菜,没有名字……”

苏厌厌的声音流利而低缓,说不上是悦耳动听,也不冷硬粗嘎,只觉普通男孩无二般,无法让人留下什么印象。但在冷夜里的暖屋听着,有种柔软之感,煞是舒服妥帖。

这小弟是土了点儿,不过挺有意思。杨扶修并不掩饰对苏厌厌的欣赏:“几岁了?”

“十五。”

杨扶修有些吃惊。他太瘦小了,怎么看都不像十五,顶多十二的样子。

“鄙人姓杨名扶修。”

苏厌厌低了低头:“杨公子,小的姓苏。”她从不与人说自己的名字。

“苏小弟好手艺。”杨扶修赞赏道,然后转向一旁,那名始终安静的男子:“一尘,你说呢?”

杨扶修的话让苏厌厌的心高高一吊,竖起耳朵等着一尘的回答。

好奇一位出家人的声音算不算罪过?可她真的有点好奇。

然而,她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虽然有点意料之中,但这一瞬间,还是挺失望的。

这时,杨扶修忽然叫起来:“哈哈!苏小弟,不错啊,这么小心眼儿的人都夸你了。”

苏厌厌懵地抬起头,一脸不懂望住他们,什么?发生了什么?刚刚有人夸她了?

杨扶修斜了她一眼:“叫你老低着头,喏。”用筷子指了指一尘左手旁的桌面,上面不知何时用水写下的两个字。

尚好。

苏厌厌愣愣看着那两个字,脸颊眼见地发了红,连忙双手合十,向斜前方的一尘致谢:“师父谬赞了。”原来这位师父不能说话,这就有些可惜了。

一尘未有怠慢,向苏厌厌敛首合掌,谦逊回礼。

听见她对一尘的称呼,杨扶修皱眉:“一尘不过二十一,叫师父合适吗?”

净辉呵呵笑道:“一尘当得起师父这称呼。”向苏厌厌进一步解释道:“一尘乃天竺寄云法师的座下弟子,五年前获得了法师称号。”

一听“天竺寄云”此名号,苏厌厌便暗抽一口气,此人是实至名归的得道高僧。

二十年前,寄云乃佛门地位最高之法师,却舍去一身的荣耀,选择去做一个云游四海的苦行僧,常年行踪不定,坊间却总有他的传说,不管去到哪个国度,皇族都会盛大迎接,北翰废太子当初便是因寄云受邀入宫见了面才会将他收做弟子。而如此年轻的一尘能做他的座下弟子(即关门弟子),又得到法师称号,定是聪颖绝顶,具有洞察尘世的莲心。

而这,也解释了为何一尘已出家,头发却这般的长的缘故。通常出家人需由比自己资质高的人给其剃发,否则是不能随意动头发的。一尘的师父乃寄云高僧,自己亦有造诣,除非遇到比他更高造诣的大法师,否则就只能任头发生长下去。瞧寺庙殿堂中供奉的各路佛像便知,造诣深的佛陀都是带发的。

这么说来,一尘师父的造诣竟是比净辉方丈还要高了?

苏厌厌暗暗稀罕,下意识望向一尘,这一望,更叫她呆住了。

此时一尘正微低着头吃饭,帷幔遮过了下巴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因为桌上的烛光,光线居然略略穿透了薄薄的帷幔,朦朦胧胧地映出一张绝美出尘,不似凡人之貌的轮廓。

那双狭长低垂的眼睛,有着鸦羽般几乎遮盖了所有视线的睫毛,缓缓眨眼之间,时间都仿佛为他静止了,美得叫人醉眩。

然如此仙颜之人已出家,他的师父还给他起了意喻清心不惹红尘俗世的法号。

“我吃饱了。”杨扶修满足地擦拭嘴上的油迹:“苏小弟,你家住哪儿?”

苏厌厌像是没听见,支起的手挡住了脸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指关节轻敲额头,似思索头疼的事儿般。

杨扶修刚才就发觉她会做这种老气横秋的动作,不由有些好笑,一把拉下她的手:“你要把自己敲傻吗?”

这下,苏厌厌终于抬头看他,可这回,又轮到杨扶修失声了。

这苏小弟怎么像换了个人,小脸像涂了上好的胭脂,蜜桃般粉嫩,大眼闪着一层潋滟水光,视线却是失焦的,似刚从梦中醒来,呆呆懵懵,甚是可人。

净辉用筷子敲了敲杨扶修那只手,正色道:“别吓着苏小弟。”

杨扶修忙缩手,轻咳:“这么晚了,真不用让人送送他?”

苏厌厌:“谢谢杨大人好意,我尚有要事请教方丈。”

这时,一直安静的一尘放下了碗筷,谦卑合十,以示感谢招待,苏厌厌赶紧起身回以一拜,眼睛瞥到他的碗,干净地像根本没有使用。

紧接着,仿佛算好了般,门外响起敲门声。

净辉和杨扶修的脸色同时一正,一尘则一如既往如入无人之境,走到水盆面前,慢条斯理地净手。

净辉扬声:“进来。”

嘎地门一开,走进一位身形魁梧的戎装男子,他披着黑色裘袍,帽上肩上有雪水,明显长时间身处野外,一身寒气一下子就把本就不暖的屋内温度降低许多。

一尘拭干手,系好披风,走向门外,戎装男子向他恭敬低头,跟随在后走出了门,杨扶修紧随其后。净辉向苏厌厌说了句在此等他,也起身出去了。

苏厌厌很明白自己是毫不相干的人,也明白往后不会再会面,道别什么的也省了。好在,托他们的福,在赶路之前吃了顿丰盛的。

收拾好桌子,净辉就回来了:“久等了。”

“没事。”苏厌厌随口问:“方丈的朋友都走了吗?”

净辉顿了顿,道:“他们在附近等老衲,老衲要和他们出趟远门。”

第一次见方丈离开天塔寺,难免意外:“要走很久吗?”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吧。”净辉脸上浮出凝重:“这段时间会有另一个法师来此掌管。老衲不在的时候,小苏最好少些上来吧。”他的声音颇为感慨:“这里,已不再安全了。”

苏厌厌募地想起今晨听到的街坊传言:“要打仗了是吗?”

净辉点头:“没错,不过暂时还不会殃及到这里,只是会有些不太平。”

“方丈放心,我会照顾自己,而且我这次来,也是来向您告辞的。”

净辉看住她:“告辞?”

“我爹在外地寻了份差事,来信让我前去,明日我就动身。”

净辉对这个消息似乎很惊喜,宽心地笑了:“这便好,这便好,这样老衲对你和匪存的事也宽心些了。”

匪存?苏厌厌心咯噔一下,莫名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咽了咽发干的喉咙:“不知是什么事?”

净辉忽然双手合十,向苏厌厌颔首一拜:“匪存让老衲传句话,他要向你道歉,以后,你们不能再通信了。”

“……啊?”

一瞬之间,苏厌厌以为自己听岔了,可净辉的模样十分凝重,不由她不信。脚下顿时如踩棉,有些站不稳。

“不知是什么原因?”苏厌厌嘴唇僵得黏住张不开了:“为何这般突然……”

“你知道,匪存一直在烟台修行,他家族最近犯了大罪,他也被牵连了,只能跟随家人避难,临走前捎人给老衲传的话。”净辉沉道:“匪存其父是商人,许是得罪了官府,若果真如此,除了去外邦便是改名换姓避于荒野,很难再回来。最近战事纷乱,边关的书信很难传递,他若再与你通信,会暴露他的藏身之处,所以,此属无奈之举。”

苏厌厌怔怔听完:“原来如此,难为匪存师父了……”目光空空地垂在了地面上,末了还不甘心地问:“匪存师父他……他可有其他交代?”

净辉皱眉摇摇头。

既如此,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干干道:“如此天灾人祸,但求匪存一家平安无事。”

净辉怎会看不出苏厌厌的强撑,只能出言安慰:“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匪存能传来消息,说明暂时安全,老衲会着人打探他的消息,待他安定,老衲就通知你,你们再恢复联系。”

闻言,苏厌厌心里那团被扑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一点点,向净辉深深鞠了身:“劳烦方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