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疯子

在前往不夜城之前,那个疯子曾经对白柚分析过,如果他真的展露了本性——或者说失了智,可能会有哪几种情况。

最糟糕的一种,直接变成无差别攻击的疯子。据说这类在永夜城门口最常见,而巡逻队的应对经验也十分丰富:

凡是涉及“作用力”相关异能的人,都被派到城门口轮流排班。一旦发现某个人展现出攻击性,立刻动用异能,将对方“推”出城外。

只要离开城门的范围,笼罩全城的特殊异能不再产生影响,当事人自然会恢复正常。与此同时,这个在城门发狂未遂的家伙,会被直接纳入禁行名单。

试图硬闯的话,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显然他们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进入这里。之后只能结合情况,再找别的路了。

除了这种可能之外,剩下的几种结果相对温和。不过按照那个疯子的说法,“之后有什么麻烦的话,可能只有你独自解决了”。

没有任何安慰或者婉转的表达,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那样毫无意义。

而几天之后,当他们最终通过城门口的检测,成功进入其中……白柚所面对的情况,大概可以用微妙来形容。

至少,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在失去了理智的第一时间,这个巨大而非人的家伙,瞬间露出寻找什么的模样。

并且在半秒之后,确定了他的目标。

白柚本来站在他身边,下一秒被直接抱了起来,以那种不算陌生的姿势放进怀里,却比记忆中牢固甚至紧密许多。他的一只手按在她的脖颈后方,另一只牢牢扣住她的腰,用力到仿佛想要将它折断。

少女下意识挣动了一下,又在预感到什么之后,彻底安分了下来。

无论是默契或者求生欲,都让她对这个疯子的行为产生了应对的本能。

感觉到怀里抱着的人顺服下来,那个疯子的手指在她后颈处微微一摩挲,然后抱着少女走进城里。白柚被痒的颤了颤,最后心里叹了口气,勉强摸了两把对方的脖子。

这个高度并不算合适,所以白柚只是安抚一样拍拍他,就把手收了回去。她的视线下落,看到那个疯子拿在手里的住房号,大致判断了一下他现在的状态。

看他走路的姿势和观察周围的神情,基本的辨别能力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但和完全正常的时候相比,他的状态明显非常紧绷,并且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所以改变了的……是某种控制欲?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是对她的控制欲。

白柚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同行的这些日子里,这个疯子的控制欲早就从骨髓里渗了出来,就像其他更加强烈的情绪,却又一直被他刻意压制着。

偶尔他也会失控,基本踩在白柚忍耐的边界上,摇摇欲坠地走上一条钢丝铺就的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会跌落下去,更不知道自己对此是期待或者恐惧。

或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吧。

两人一路抵达旅店,上楼进了房间,全程没有发生任何交流。然后她被对方按在了门上,回想着一路上眼前的怪物过于熟稔的分辨方向,产生了一些猜测。

即使白柚被半悬空的抵住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依然明显。这个疯子垂着眼睛看她,深黑的瞳孔滚圆,透着非常直白的诉求。

它们像是不夜城天空的颜色,像白柚的血管中液体彻底凝固的模样,却唯独不像一个人类的眼睛。即使在他披上人类的皮囊,伪装成相貌温柔的青年时,那双漆黑眼睫下的瞳孔,依然与那张脸格格不入。

白柚无法否认,她很喜欢对方拟态出来的外表,即使她依然记不清它。而在那张好看的脸上,这双始终透出异常感的眼睛,就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心底没来由的怒气。

仿佛得到一个编织出来的美丽梦境,却发现中心的地方被戳出一个残缺的洞,露出下方狰狞的实景。这伪装鲜明到几近赤果,让人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因此,比起看着那张人类的脸,她更愿意面对眼前的怪物。

在贴着墙悬空了小半分钟之后,白柚想了想,伸手虚环上那个疯子的肩颈。

两人的体型差实在有点大,他几乎将她半抱在怀里,中间还有小半米的距离。少女依然没法抱住对方,只借力朝上蹭了蹭,然后凑过去,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

悬空的身体不太好动作,白柚亲完就觉得脖子僵,考虑要不要换个方向。还没等她想清这个问题,眼前的身体瞬间逼近,将她压实在了门板上。

少女条件反射抱紧对方的脖子,贴合彻底的身体没有留下丝毫空隙,仿佛被大型犬挤在角落里舔毛的小猫。猫咪咪呜咪呜叫了几声,在压着自己的庞然大物身上留下几道爪印,可惜对象皮糙肉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白……”他说,似乎只是叫出这个名字,又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白柚没有吭声。

他俩都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即使是在双方独处的时候,大多也专注于自己的事。这种时候就更不会多话,只是亲吻、抚慰与更深入的接触。

白柚很少在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大多数时候她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就像之前几年在地下基地里,为了活命而强迫自己保持放空的状态。

后来时日已久,这种几近入定的空白反而成为了本能,让她感到轻松、舒适甚至越来越麻痹。

【“但是,你依然需要思考,要记住疼痛是什么感觉。”】

当年在一次夜聊的时候,边长明突然说。少年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然而在黑与白交界的边缘,似乎多了一道朦胧的分界线:“柚柚,你比我坚强。或许有一天……或许有一天我会疯掉,在那个时候,我只能希望你在我身边。”

“我觉得你很清醒啊,”白柚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努力开了个玩笑,“你甚至还能在这里炖‘鸡汤’。”

“我不知道。但我如果发疯的话,大概只是一瞬间的事。”少年转开了视线,仿佛在说一个预言,或者对自己的未来做出谶语,“但是你不会的。只要你愿意,总是可以清醒下去。”

“……你真残忍啊。”她感慨一样地说。

“是的。”边长明笑了一下。

白柚想起那个少年的声音,当他说“是的”的时候,神情有一瞬间几乎像个疯子。

只是大概,也不能算一个疯子。

在焦土降临之前,白柚没怎么见过现实中所谓的疯子。努力回忆的话,小学时在放学的必经之路上,她和一个被叫“疯子”的男孩狭路相逢过。

那是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可能稍微小几岁,在附近的杂货店周围徘徊。白柚并不怎么了解,只是有一天放学路上对方看到她,突然带着怪异的笑容冲了过来。

那时白柚和一个朋友同路,两个女孩吓的拔腿就跑,隐约还能听到后面含糊不清的笑声。之后再经过那边,她们总会下意识保持警惕。后来发现一条更近的路,就没怎么从那里走过了。

在此之前,白柚偶尔听过别人喊“小疯子”,语气和她与朋友聊起那件事的时候非常相似。大概是轻蔑、恐惧以及难以言说的好奇,人类对异类的本能趋避,只有在茶余饭后才有心情提起。

而焦土降临之后,没有消失的生物大多成为了曾经的异类,人这种存在也没有幸免。即使幸存者们依然在坚持所谓人与非人的接线,然而在生存的大环境下,这种“坚持”又该如何划分?

“喂,疯子,”她突然说,控制着断续困难的气音,不至于语不成句,“你以前……也是人类吗?”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或者说她早已知道答案。只是“知道”与“得知”并非同样的东西,就像披着人皮的怪物,与怪物皮囊下的人类那样。

或许只有当事人才在意这个答案,或许总有一些人会在乎。至少在这一刻之前,白柚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事实上她却说了出来。

“……”对方没有回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少女微微阖上眼睛,感觉这个疯子俯身来亲她。液体的粘腻声被封闭的空间放大,仿佛两颗黏连在一起跳动的心脏。

时间在感官的拉锯中彻底模糊,白柚感受着它,如同多年前感受疼痛。边长明曾经和她说过无数句话,她甚至依然记得其中的大多数,包括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办法。

是办法,也是必须。

她答应了他。

大脑又一次归于空白,这回因为生理而非刻意的放空。白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软泥,下面躺着的已经变得温热的床褥,同样软的像是陷进了云里。

毕竟房间很小,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她闭着眼睛装睡,可能不用装,已经快要彻底睡过去。

那个疯子躺在她身边,身体将她紧紧圈起来,就像心满意足的龙盘好自己的珍宝。他将不薄不厚的被子拉扯过来,盖在两人身上,又在她肩窝处嗅了嗅。

“……在我的身边。”他含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