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一脚踏上生财路
子规至今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义父要送他来苏府,为什么一再交待他此生莫再踏足边城,莫要踏足朝。
那个时候,他以为义父是怕他寻回去送死。然而重生后的种种思量却告诉他,事情似乎远不是表面上的样子。
为什么他上一世金銮殿殿试时,明明位居状元却被降为探花?为什么被远远发到边城以文职之身行武将之职?为什么他在外敌入侵时明明数次发信求救,却不见朝中半个援兵,最后等来的却是血腥屠城?
再回想起来,义父应该远在外族围城之前就已预知了困境,因此重金鼓励城中百姓向内城大举迁移,一时之间,城中百姓去了三分之一。
义父怎会预先知道外族围城呢?既然明知道,为什么不是积极准备防御却是大肆移民以至最后全城成囚呢?
子规心里一片烦乱,哪里还看得下书去?
从经阁的纱窗往外看去,弘光主持已下了台阶,青白砖石的路面上,灰色的僧袖飘甩,在地上落下一团影子,不知为什么,那个灰色的背影,似乎带着一丝悲怆的味道。
远处的静己跑过来迎上弘光,不知道说了什么,弘光伸手摸摸静己的头,拉着静己远远走去。
这样一个情景,倒有些他和义父的影子。他经常读了什么书,就跑到义父跟前,义父常常摸着他的头笑,夸他聪慧。
然而送他走的前一个晚上,义父将他叫到书房,表情是那样严肃。
义父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最终却只说道:“子规,明天你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做个普通人就是你最大的福分!”
他并不懂,当日也并没有多想。
然而今日,他忽然想,如果他甘于做个普通人,是不是命运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从静安寺回来后,子规在真相与掩埋之间抉择良久,最后决定顺其自然。
如果他安分呆在苏府的结果是那一场屠城的避免,他愿意就此做个普通人。
也许这就是重生的意义。
这天早饭后,天气阴凉沉闷,子规在书房中呆得烦闷,于是出来,信步到后花园散步。
这个后花园据说是苏府前夫人打理的结果,纵然去世多年,仍然保留了旧日的风貌。依子规的审美来看,当年的苏夫人实在是个心思灵透的女子,单看亭子里题的那副字便可窥及才华一二。
只可惜,苏问昔身上丝毫没有那位夫人的一点遗传。
子规站在亭子里,望着浅池碧荷,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水上密密铺开,远远望去,渐渐迷了视线。忽然心事迷茫起来。
来苏府多日,却依然会有寄居他乡的落寞。苏老爷对他自是不错,这里却总不是他的家。
当日来的时候,义父让他“以苏父为父,以苏府为家”,其实暗示得分明。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曾经满腔报负,如今却只能寄居苏府,等着苏家的小姐长大成人,做她招赘的夫婿吗?
亭子外面一声碎响,似乎砖头掉落。
子规诧异循声回头,不远的砖墙之上,低垂如帘的柳枝遮掩之下,苏问昔一手提着袍角,一手执着一根粗壮的柳枝,正对着墙下面吐舌头。
抬眼看见他,松了袍角,大大方方冲他挥挥手,并不出声打招呼,而是比了个“嘘”声的动作,非常不矜持地转身,身子起跳,袍角轻飞,不一刻听见墙外“咚”地一声。
子规都在担心那边是不是摔伤了腿的时候,听见一阵利索轻快的脚步小跑,人渐渐远去了。
子规:“……”
默默站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当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好。
站了一晌,默默往回走。
半路上,东砚寻过来,看见他,说道:“少爷,小姐刚才让红莺儿送了一个匣子过来。”
子规愣了一愣:“什么匣子?”
东砚迟疑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姑娘家的妆匣,想了想,含糊说道:“小的放书房了,少爷不妨过去看一看。”
子规疑惑地看了看东砚,想着苏问昔一个爬墙上树的小丫头能送什么匣子给他?
迈步进书房,看见书桌上那只雕花的桃木匣子,分明是姑娘家的妆匣。
愣了一愣,扭头看东砚:“红莺儿送过来的是这只匣子?”不是拿错了?
“……是。”东砚垂着头。
心里想,好在老爷对小姐一向管教甚松,换了别的人家,这算是私相授受吧?
偷眼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子规,暗想,不管怎么说,小姐这算是示好吧?
子规凝了一会眉,伸手打开那只匣子。他不是不懂规矩,而是不相信苏问昔会心好地送他什么东西。
东砚偷偷抬眼看过去,目瞪口呆,这满匣子的小孩子的绢花是怎么回事?小姐不会是把老爷这些年送的绢花都送过来了吧?问题是,这些绢花自家小姐从来是不戴的,送给少爷是什么意思?
那边自觉送了人情,解决了未婚夫事宜的苏问昔一溜小跑地跑到庄西头的一处古旧宅子前,在此许破败的门上扣了两扣,也不等里面的人来开门,直接推门而入。
然后听见院子一侧一个略带苍老含着不满之意的声音责问:“小丫头越来越无礼,这门残破陈旧,不能轻着点推?”
苏问昔嘻嘻笑,满不在乎的样子:“又不是我家的门,残破陈旧跟我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你找苏老爷赔个结实的来。”
一身灰白旧衣、赤着脚在花池里照料花草的老人瞪着苏问昔:“前不久因为心思郁结、脾胃失调找我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语气!”
苏问昔立刻嘻笑变撒娇,跳着脚过来讨好:“好嘛好嘛,开个玩笑嘛……”
“脚下留意!”老人不理苏问昔的讨好,盯着她差点踩在一棵不知道什么花草的脚断喝。
苏问昔的脚堪堪落在两个畦垅的间隙处,弯腰,看着脚下无精打采蔫头蔫脑的小苗,啧啧啧地出声:“好像活不了哎!”
老人气得翘起了胡子:“扔下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一去多少天,你这是认真做事的态度?”
苏问昔笑起来:“这可不怪我。明明走的时候跟你一再交待了的,你没有看好,可怪不得别人!”
老人瞪着苏问昔,然后将手中的小锄头往她手里一塞,气哼哼地转身出花池。
苏问昔看着他的背影扬声笑:“哟哟哟,这就生气啦?您老这气性一日长过一日,城中那个姓周的大财主还指望你救他家的香火呢,一千两银子呢,不打算挣了?”
老人气哼哼转过身来,拿手指指着苏问昔:“你这是在咒我老人家早点被你气死?”
“您可不能死。起码我出师之前您不能死。我想了想,不需下本,又能挣大钱的生财之道,还真就是从那些抠门的大财主手里刮些来挣得爽用得舒服!乔老头儿,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的生财之道就从你手里铺了!”
乔老头儿气得翘着胡子:“救死扶伤,诊疾断病,医者本分。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居然满脑子都是借医之名诳人钱财!你们苏府缺这金银之物?真真是为富不仁!”
苏问昔也不生气,嘻嘻笑道:“为富者不仁,我从他们手里拿钱,可不是劫富?回头散给穷人,可不济贫了么?”
乔老头儿:“……”
苏问昔快傍晚的时候回到苏府,轻门熟路寻到了后花园的墙下。
墙里面那棵百年的老柳树下密密的枝条垂下来,盖了半面墙。苏问昔伸手拢开柳枝,打算像往常一样,捡最结实的一枝,来个仙女飞天,却发现,柳枝掩遮下,墙边多了一挂木梯。
咦?
苏问昔有些纠结了。是她家苏老爷还是她的小丫环?或是进府偷东西的贼?
苏问昔略作思索。存在既合理,出现既有用。上吧。
手脚并用,踏着梯子,利索地像只猴子。很快到了墙头。
往墙里一望,一模一样的木梯在另一侧,像亲亲的两胞胎哥俩。
小偷估计没有这么大胆子在里面放梯子吧?
苏问昔摸着下巴。俯低身子,压着声音,悄悄地喊:“红莺儿?”
没有听到回声。
小丫头最近好像有些不爱岗敬业啊!
没有听到回应的苏问昔想了想,伸手抓住自己一贯常使用的一根枝条,打算凌空而下来个天女落地。
“走梯子下来!”非常严厉的一个声音。
咦?有人?
苏问昔顿住往下跳的动作,拿眼扫视了一下后花园的角角落落,没有看到人。
“走梯子下来!”这次声音大了些,而且貌似……就在脚下。
苏问昔低头,看到粗壮的老柳树下面,贴着树干站起来一个……豆芽菜,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苏问昔有些了然了。
“梯子,你放的?”
子规半仰着脸,拿眼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跟她小时候打碎了她家苏老爷的玉如意苏老爷看她的表情相似。
“女孩子家,不要学男孩子爬墙走高!”
教训的语气。
哟,还是个小学究!
苏问昔居高临下打量子规,细嫩白皙的脸笑咪咪地:“否则呢?”
苏问昔单看那张脸,绝对是个无比可爱、讨人喜欢、迷惑力极强的孩子。
不过嘛,子规知道,绝对是假像。至少他认识苏问昔这些日子里,除了一张脸,实在没有看出她身上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儿,包括服装在内。
抿了抿嘴唇,子规说了一句:“从明天起,你呆在府里和我一起读书认字!”
既然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好歹最起码不能再出现把“南凉”读成“南京”这样的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