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一进市一院,陈斯轻车熟路地带闻曦上至三楼的ICU重症监护室。
他们刚走出电梯,就看到病房外的等候大厅放了张病床。
病床上躺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他还带着未连通机器的吸氧面罩,病床边围着四五个家属。
其中一个男人看见陈斯,招手唤道:“你们是永德堂的吗?”
陈斯点头,快步朝那里走去。
待走近了,他看到老人蜡黄松弛的肌肤紧紧贴着颧骨,已完全瘦脱相了,但他的吸氧面罩里仍雾气氤氲的。
陈斯立刻摆手推道:“这不行阿。还没落气,我们不能往殡仪馆拉的。”
一听不行,年纪较长的男人急了,他刚要喊,扭头看了一眼尚未咽气的老爷子,咽了口唾沫,转而拉起陈斯的手腕,将他拉到一边。
他一走,几个女眷绷不住地大哭。
闻曦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后退几步,悄悄跟过去了。
ICU家属不可以陪护,必须请24小时的专业陪护,各种仪器一开,账单如流水。
男人算过一笔小账,救护车跑一趟除了车费还有担架使用费,各种费用一叠加少说也得三百。
他在永德堂的广告上看到,市内灵车跑一趟只要一百,如果定了一条龙服务,接送费用更低。
老爷子早晚是要走的,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们殡仪馆的来拉走。
他从口袋抽出一根烟递上,“兄弟……”
陈斯推道:“不抽烟。谢谢。”
男人尴尬地自己叼在嘴里,“我爸这病很重,没治了。现在呼吸机一断,很快就落气了。你能不能……”
陈斯摇头,“不可以。我们馆里是不接活人的,你必须得落气了,才能叫我们。”
“那、那不拉回你们馆里,帮我们拉回小区行不行?就按你们的一百一趟算?”男人不肯放弃,又提了个方案。
陈斯犹豫,害怕家属纠缠,不让人在馆里落气是规矩。
像这种情况,他以前也碰到过,这类病人普通车是不会载的,要么请价格昂贵的野救护车,要么找他们殡仪馆的来拉。
他皱眉,拿出手机,“你等一会,这种情况我得请示一下老板。”
男人一见有机会,忙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你问你问。”
陈斯将手机贴在耳边,单手插兜地走到一边。
闻曦也低头跟了过去。
陈斯没说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半天。
她偏头,发现他的手机屏一片黑,根本不像在通话的样子。
片刻,他放下手机,直接收进口袋,也没按什么挂断键。
闻曦不懂他的奇怪操作,只是低头紧紧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的。
男人搓搓手,“怎么样了?”
陈斯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这样单拉一趟不划算阿,不如定我们的一条龙服务。等老爷子落气,我们再去小区拉人,以及后续拉去市火葬场,三趟都可以算成一趟的钱。”
男人原本就有这个意思,他一说,男人像是怕他反悔一样,满口应下:“可以。本来也是想找你们公司来做的。”
陈斯调出手机里寸的价目表给他看,男人扫了一眼,很快敲定了需要的服务,并且当场转了定金。
“行。那你们准备一下,坐电梯下去一楼。我过去把车开到门口。”陈斯招手,“闻曦,跟我走。”
在电梯里,闻曦小声问:“刚才的搭售是顾景光……”
陈斯笑了一声,“不是。他只管入殓,不懂经营。这些是王哥教我们的,遇到这样的情况,借机推销一条龙服务,成功的概率很大。”
闻曦忍不住问:“那你的电话……”
陈斯晃了晃灰暗的手机屏,“没打。只要让他觉得我是个做不了决定的普通员工就行。”
闻曦又问:“这也是王鑫教的吗?”
电梯到了,陈斯按了一下‘开门’键,站在电梯门边,让闻曦先走出去后,才跟上她,“对。王哥在这行很久了,厉害着呢。”
可惜,除了面试那天,她没在公司里见过王鑫。
闻曦越听对他的本领越是好奇。
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不自立门户,要到顾景光的公司来?
—
回程时,陈斯没遇上堵车,没遇上红灯,一路通畅地到了小区。
他下车时,不禁感叹,“看来他是很想回家啊,这么顺畅。”
陈斯和老人的两个儿子合力用担架,将奄奄一息的老人从车后箱里抬出。
几人抬着要上楼,大儿媳听闻从楼上跑下来,挡在了单元楼门口:“哎哎,不是说好了,送去殡仪馆的吗?怎么拉家来了?”
大儿子站出来解释,“人家说没落气,不能收。”
大儿媳仍拦在担架前,“不行不行。不是说好了,要把这小房子卖了换个三居室嘛!我都在中介那挂广告了,你把老头子往房子里一放,这要是……”
她凑近老公,压低声音说:“要是在咱家咽气,房价不得跌个几万块啊。”
大儿子听到几万的差额,脸色大变。
他回身和弟弟商量,“二弟,要不拉你家去?”
二儿子没说话,二儿媳先嚷上了,“大哥不行啊!我家小宝今年高考,家里有死人多晦气。再说了,看到爷爷咽气,孩子不得有心理阴影,那还能好好考试了嘛!那可是高考啊,人生就一次,多重要!”
一路都很沉默的小妹,听到他们推三阻四的,脸都气绿了,也跟着嚷嚷:“什么老头子,什么死人。那是咱爸啊!你们怎么这样啊!”
大儿子一听,不乐意了,“我也没说什么啊。要不放小妹你家?你家不买房,孩子不高考的。”
小妹瘪嘴,声音跟着气势骤减,“我们还在租房住,这要是让房东知道了,不太好吧。”
她看了一眼担架上的老人,眼泛泪光,有些心软了,拉了拉身旁的男人,“老公,要不你问问房东,看行不行?我爸都九十了,也算喜寿了吧?”
女婿一把甩开她的手,恹恹地说:“问什么问。肯定不行啊。”
他脸一扬,对着两个大舅哥理直气壮地说:“当初分家的时候就说好了,你们要照顾爸妈,我们才没要老房子的份额。现在有事了,你又想往我们这推?”
六个人就这么在小区里吵起来了,而且越说越大声,引得过路人一阵围观。
闻曦站在旁边,尴尬得头皮发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斯帮忙抬着担架,手臂酸麻,实在撑不住了,“大哥、大姐们,咱要不先把担架抬回车上?然后你们再慢慢商量?这么抬着,太累了啊。”
大儿子忙道歉,“对不起啊。那、那就先抬回车上吧。”
担架抬回车上后。
陈斯和闻曦靠在车边,等他们的指令。
而那六个人还是面红耳赤地争个没完。
闻曦悄悄往敞开的车门里看了一眼,她似乎看见老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老人的手指确实在动。
她赶紧拍了拍陈斯,“他动了,他动了。”
陈斯跑向那六人将情况告知他们。
他们似乎是心中有愧,谁也不敢来看,推推拉拉半天,还是把大儿子推了出来。
大儿子硬着头皮,猫腰走进车里。
他趴在老人床边,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巴。
可惜老人呼吸孱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有手指微微颤抖,看得闻曦鼻头一酸,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
大儿子趴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垂头走下车子。
几个子女又围上来。
“怎么了,爸说话了?”
“他想去哪?”
大儿子摇头,“没说话。”
于是新一轮的争论又开始了。
陈斯早上出车,一直等到了中午,六人还是没商议出什么结果。
他们能等,小区物业可等不起。
小区里无缘无故停了辆灵车,周围的住户意见很大,接连给物业打电话。
物业过来调解,要求他们尽快把车开走。
大儿子挠头,“你们殡仪馆真不能放?我们保证,保证不闹事还不行?”
陈斯摇头,“不可以。活人不进馆,这是规矩,不能破。”
二儿子眼珠一转提议道:“那就放你的灵车里,你的灵车停殡仪馆门口不就得了。他不进馆,不算破坏你们的规矩,一落气了,也省得你再跑,直接把人从车上抬到馆里就行。”
陈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葩的提议,登时愣住。
然而,老人的女婿和儿媳听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二儿媳甚至拍了老公一下,夸他有头脑。
陈斯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车里的老人,暗叹他可真是揽了个烫手的山芋。
闻曦戳了戳他,提醒道:“要不给王哥打电话问问吧?”
“对对对。”陈斯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个救兵给忘了,他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电话。
过了一会,他走回来,说是二儿子提的方案可以,但租用灵车的费用需另算。
大儿子一听又要收费,脸又拉下来了。
大儿媳用手指戳了戳他后背,指尖在他背上划了‘房子’二字。
大儿子想到房子的差价,以及ICU一天的费用,心稍宽。
反正租灵车,总比这俩都便宜,算钱就算钱吧。
折腾了小半天,陈斯和闻曦还是将老人拉回了殡仪馆。
灵车停在和殡仪馆相隔一条马路的地方。
陈斯刚下车,就将手机的时间展示给他们看,“喏。现在是下午两点,租的费用会从现在开始算。”
大儿子扫了一眼附近的空地,指着一处喊道:“哎……要不让爸在那待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