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闻曦吃过饭,顾景光抱着个只有上半身的人体模型走进来。
那个人体模型是硅胶材质的,从肌肤纹理到颜色和真人一模一样。
冷不丁看到这么个东西,闻曦吓得叫出了声。
她一连退了几步,直到贴着墙壁,“你、你这是干嘛?”
“教你从哪里下针。”顾景光单手抱着模型,另一手将桌上的东西归置到一旁。
闻曦稍定神,走过去帮忙,和他一起将模型摆到了桌子正中央。
顾景光吩咐道:“你去入殓室,把柜子里那个写着防腐工具的铁箱子提过来。”
闻曦应了声,拎起桌角的食品垃圾,迈着小碎步跑出去。
隔了会,她提着两个铁箱子走进来,放到桌上。
闻曦戴好手套,“需要我做什么?”
顾景光问,“之前我给你的笔记,你看过了吗?”
闻曦点头,眼睛向右上方一撇,背书似地念道:“遗体平卧,先清洁,后用浸染防腐液的棉花擦拭。用棉花堵住所有孔道后,再用穿刺针头注射防腐保存液。”
拿回笔记的当天,她就翻阅过了,甚至做了一份笔记。
抄写笔记时,仿佛回到了高三,她很久没这么认真地看书了。
之前看电影的时候,她只知道入殓是为逝者清洁、修补遗体、穿衣上妆的。
看了顾景光的笔记,闻曦才知道还有防腐这一步。
根据家属的不同需求,入殓师要制定不同的防腐方案,让遗体到了追悼会那天仍保证遗容和生前一致。
顾景光满意地颔首,表示认可,“清洁等一会人拉来了,我再具体操作给你看。现在先教你,从哪里进针,如何进针注射防腐液。”
他拿出一支可擦水笔,在模型的腹部左右侧个画了一个圆点,“这个是进针点,针头和皮肤呈60°进针,进入腹腔后,将针头放倒,改为平行进针。”
顾景光边说,边操作给她看。
注射使用的是穿刺针头,针头又粗又长有点像毛衣针。
虽然只是模型,但材质太过逼真,看得闻曦心头一紧,腹部传来一阵痛,好像针就扎在她身上。
顾景光将针递给她,“你来扎扎看。”
“啊?我?”闻曦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让她上手了,有点紧张。
她两手攥拳松开,又拉紧了一下将要滑脱的手套,咽了口唾沫,从他手里接过注射器。
顾景光走到她身后,两手从她身体两侧伸出,将她抵在了书桌和他身子之间,“我教你。”
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手掌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就这么手把手地教她。
顾景光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模型腹部左下方的牵去。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两个手指叉开,按在这里。”
说着,他右手包住她的右手,一同握着注射器往圆点移去。
两人离得很近,顾景光身上的香水味透过口罩,散进她的鼻腔。
原先她只注意到了前调的苦艾香,现在她还闻到了些许柠檬的清新,有一种温柔的酸楚感。
提神又上头的。
顾景光俯身,在她耳边提醒,“那我们要进针了。”
“嗯。”闻曦咬唇,紧张到了极点。
“你手别抖。”顾景光语气坚定,“我会握着你的手的。”
闻曦死死地盯住那个小圆点,高度紧绷的神经,让她的身体变得僵硬,耳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只看见那个针头斜斜地扎进模型,仿真皮肤隆起一个小圆包,顾景光的手施了些力,将她的手压下,把针头改为贴着皮下平行推进。
为了教学,他的动作很慢,闻曦学得很认真,一点点感受着长针头在皮下游走的力道。
针头推进完成,他又牵着她的手,慢慢将针头拉出。
“我做到了?!”闻曦有些不敢相信。
顾景光松开她的手,两手转而按在台子上。
他侧过脸,“嗯,你做到了。是不是不难?”
刚才闻曦的注意力都在注射针头上,现在惊觉顾景光的姿势像是抱着她在说话,两人距离近到她能数清他卷而密的长睫。
她的耳膜一鼓一鼓的,急剧攀升的心跳声回荡在耳,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顾景光眨眨眼,“怎么了?”
闻曦慌张地推开他,转移开话题,“下一步呢?”
顾景光单手撑着桌面,斜立在她身侧,说:“下面两针要在胸廓和肺组织之间隙中,而且不能刺到心脏。这两针没那么容易上手,一会人来了你就先观摩好了,以后再找机会让你试。”
“好。”闻曦低着头,将注射器收进箱子里。
顾景光这才走回器材箱边,和她一起收拾。
两人等了一会,陈斯拉着人先回馆了。
他将死亡证明交给顾景光,说尹君昊他们还在办其他手续,一会才回来。
顾景光草草扫了一眼死亡原因那栏,又问了句:“要办追悼会吗?遗体准备存几天?”
陈斯说:“今天的这个说是追悼会要等外地亲戚来了才能开,所以遗体需要多保存四五天。”
顾景光招呼闻曦:“那先不用做入殓了,做防腐吧。闻曦,跟我进入殓室。”
—
两人各提着一个工具箱,走回入殓室。
顾景光将工具箱放在一边,转身去打了一盆清水,接着从柜子里拿出两条新毛巾,他把两条都浸润过清水后拧干,再递给她。
他们分别站在金属台的左右两侧,他先上手为她做示范。
台上躺着的是个八十岁的老人,身形消瘦矮小,但因为身体僵硬,搬动起来很困难,需要不小的力气。
尤其是现在顾景光还要腾出一只手,拿毛巾替他擦身子,看起来更费劲了。
他一手抓着老人的胳膊,往上一拉,然后摊开手掌,手慢慢下移将他撑住,让他保持侧卧的姿势。
顾景光的毛巾顺着头部往下,一点点擦拭,“擦拭的顺序是,耳后—颈后—肩背—臀……”
擦到这里时,他扶着老人的手轻轻滑了一些,老人面朝台子地倒下去,眼疾手快的闻曦及时上手扶住,她一手按在老人的胸前,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你继续擦吧,我帮你扶着。”
顾景光应了声,继续讲解:“然后是下肢后侧—足跟。”
“好了。”他把毛巾放到一边,两手重新按上老人的身体,“现在让他平躺下来。”
顾景光在他胸前画了一个大圈,“现在就从颈前—胸—腹—下肢前—足。这样擦下来就行。正面擦过,再像我一开始那样,让他面朝我侧过来,你再擦你的那一边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操作不难,难在要克服面对遗体时的心理压力。
闻曦抿唇,将对方想象成她的爷爷。
她上小学时,爷爷就去世了,她对爷爷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闻曦想要是爷爷现在生病了,需要人擦拭身体,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这么一想,好受多了。
两人做完了所有注射前的准备工作,顾景光从柜子里一大瓶已经配制好的防腐液。
顾景光拿出注射器,“还是和刚才一样,第一针我来,第二针你来。”
“好。”闻曦走到他那侧,近距离观摩学习。
长长的针头扎入皮肤后,立刻被改为平针在皮下推进。
老人的皮肤干瘪褶皱,不像模型那般紧致,隆起的部分更为肿大,在闻曦看来,那个针头就像一条小虫子,在隆起的皮肤下慢慢向前蠕动。
体检护士抽血,针头在血管里微挑,她都能被疼哭,现在这么长的针扎进去了,那得多疼。
她蹙眉,心不觉地揪起,看着针在皮肤里转动推进,比扎在自己身上还难受。
“每个点注射50ml。边注射边退针,不要着急,动作要慢。”
顾景光将针抽出,再转头时,发现她面色铁青,“害怕吗?”
闻曦摇头,拧紧的眉稍缓,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都去世了,都没有感觉了。
顾景光将灌好的注射器交给她,“要试试吗?另外一针让你来打。”
闻曦抖着手接过,心里没底,“我怕我……”
“别怕。”顾景光鼓励她,“我就在旁边,会一直看着你的。”
“嗯!”
闻曦抿紧唇,边回忆刚才他的教学步骤,和针头在皮下游走的手感。
“扎入……改平针推进……注射……退针……”她小声念着步骤,生怕遗漏了哪一步。
当针头缓缓撤出,她才松了口气。
她扬起脸,像邀功似地问他:“怎么样?”
顾景光眉眼弯起,“不错。”
他收回注射器,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更粗一些的,“接下来两针我来扎。你要看仔细了。”
“好。”闻曦应了一声,往前迈进几步,凑近去看。
顾景光装好针头,再次强调:“注意看,这次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知道啦!”闻曦又凑近了些。
顾景光是医学生出身,下针稳准快。
闻曦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眼眸半阖,神情冷淡。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他方才用微抖声音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父亲的离世,他现在大概会穿着白大褂站在三甲医院的手术室里,而不是在这里,面对冷冰冰的遗体,做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工作。
学医的艰辛、工作后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顾景光说的经历是这些吗?
她虽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心里却忍不住地想……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那人很着急,都没等顾景光说‘进’,他就开门进来了。
“小光。之前预定后院那块场地开追悼会的老人给我打电话了,说他老伴今天下午在家里去世了,要我们现在带着寿衣过去。”尹君昊气都没喘匀,像是从外面刚跑回来的。
顾景光点点头,“那闻曦跟你走一趟吧,我这的活没做完,走不开。”
闻曦还没单独做过入殓,有点紧张,“我自己去,能行吗?”
尹君昊已经走过来抓她了,“行。不干嘛,就先带几套寿衣去换换看。他说要在家里放三天,再让我们去拉来馆里。”
尹君昊催得紧,闻曦脱了防护服,来不及叠好,就被他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