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隐秘欢喜

【一】

破旧的小院,蒙了灰尘的秋千架,门前大水缸里养着荷花,荷花将开未开,叶子碧绿,生机勃勃。长长的竹杆斜靠墙角,以昼景的眼力来看?应是用来晾衣服的。

“吱呀”,房间的门被推开,怜舟扭头招呼她?:“进来喝杯水。”

茶自?然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见得会讨客人喜欢。她?自?去烧水,随行的仆从侍卫们可算长了见识——想不到他们主?母家里这么穷啊!

“还愣着做什么?”昼景下颌微抬:“动起来,该收拾收拾,还用本家主?教你们?”

她?发了话,本就不大的小院顿时显得越发逼仄。

昼景进门,手指抹在长桌,沾了薄薄的一层灰,婢女忙着擦干净。

久闭无人的小院忽然涌进许多人,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街坊邻舍,很快,一身布衣木钗的年轻妇人探头探脑走?进院来:“怜舟?怜舟是你回?来了吗?”

怜舟生好火,炉子里烧着清水,闻声从小厨房走?出,见了来人,微微一愣:“丽瑰姐?”

名唤“丽瑰”的少妇见了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根本不敢认,不确定地倒退一步:“我、我应该是认错人了。”

她?作势要走?,被怜舟喊住:“丽瑰姐,你这是……嫁人了?”

袁丽瑰步子停下,转身不可思议道:“怜舟?真的是你!你——”

“怎么了舟舟,谁来了?”

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漂亮男人,袁丽瑰心神?一滞,看?直了眼:“舟舟,这是……”

怜舟对?走?出来的年轻家主?对?视一眼,轻捋发丝:“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你、你也嫁人了?”

她?喃喃自?语,余光瞥向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锦衣玉带,身姿秀美挺拔,和怜舟并?肩而立,像一对?玉人。

?是了,瞧我这眼睛,我早该看?到你挽着妇人髻,想不到当初最?抗拒成婚的你,现在也有了归属……”

昼景一脸茫然,怜舟低声道:“这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喊她?丽瑰姐,我离开家时她?还未出嫁,再?回?来却已作他人妇。”

再?多的话不方便在此时说,她?落落大方:“丽瑰姐,我刚回?来,等安顿好再?邀请你来家中做客,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是,你说得不错,你刚回?来肯定有事忙,我先家去了,怜舟,我也有好多话和你说。我改天再?来。”

走?之前她?多看?了阶上美男子两眼,昼景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人走?远了,她?挠挠下巴折身进屋,“你说的那个丽瑰姐怎么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别这样说。”

舟舟坐在擦拭干净的圆凳,缓了缓才道:“丽瑰姐很可怜的。

她?以前很开朗爱笑,比我爱笑多了。我们八岁在一起玩,她?个子窜得比同龄人快,有她?在谁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

袁老爹贪赌败光家底,袁家一落千丈。生活不景气?,火气?也大。

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孩子,隔三差五能听到丽瑰姐被她?爹娘谩骂,说她?是赔钱货,各种难听的话……”

她?眉头拧着:“爹和娘想了许多法子劝说袁老爹,无济于事。过了没半年,丽瑰姐变得畏畏缩缩,再?没有以前的爽利。”

说到这段往事,她?苦恼垂眸:“也不知丽瑰姐嫁人后情?况有没有好转。我看?到她?就会想起以前的她?,每每想起,心里常酸酸涩涩。”

“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昼景不愿见她?闷闷不乐,“别皱眉了,你想帮她?尽管帮,袁家爹娘如果不做人,有我在,你随便闹,闹翻天都?成。”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连发生什么都?不知,贸然——”

“这还不简单?”昼景打断她?,“秋月,查清楚袁姑娘现状,晚饭前来禀。”

“是,家主?。”

她?浅笑:“你看?,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对?上她?得意神?情?,怜舟语塞,稍顷笑颜绽开,轻嗔道:“你呀。”

她?笑起来映着对?浅梨涡,昼景忽然想起一事,往袖袋摸出绣着银纹的崭新小荷包:“送你。”

“送我?”荷包针脚细密用料讲究,触感丝滑舒适,怜舟讶然:“怎么就想起送我这了?”

“心血来潮罢了。”担心她?不懂其中真意,某位家主?以拳抵唇清了清喉咙:“别看?它小,里面?有夹层非常干净。你以后做了蜜桃干可以……”

“蜜桃干?”

“啊,没有。”意识到一不小心说漏嘴,她?眼睛往上瞟,看?着房梁发呆。

话说到这份上,怜舟哪还有不明?白的——行罢,她?又被当做厨娘来使唤了。

“除了蜜桃干呢?”

“哦,还要糖青梅、糖橘饼、糖桂花、糖玫瑰花、糖樱桃、九制陈皮。”

“……”

空气?一静,两人面?面?相觑。

心里想的小甜食轻而易举被勾出来,昼景恼羞成怒:“你套我话做什么?我就是说说罢了,没想着吃。”

“哦,没想着吃。”怜舟沉默一会,问:“这么多糖,不怕腻吗?”

“不怕,最?近就想……”她?猛地打住,侍婢纷纷掩嘴笑。

怜舟姑娘笑吟吟看?着她?。

昼景舔了舔唇瓣:“舟舟,水是不是烧开了?我渴了。”

怜舟也仅仅是心血来潮想逗逗她?,糖糖世家主?,没想到这么贪吃。逗过之后她?愉悦地扬起唇角,沿着昼家主?搭好的台阶从容走?下:“快开了,我去看?看?。”

“快去。”

少女翩然离开,坐在座位的某人凤眸微挑,侍婢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皆止了笑。

一刻钟后,喝过一杯温水,看?着里里外外被打扫干净的小院,小院内站成一排排的侍卫,昼景二话不说开始赶人,堪称用完就丢的典范。

随行而来的人眼神?幽怨地看?着家主?,天晓得为?了这次出行他们打败了多少竞争者,就这么被轰走?,好不甘心。

“快走?快走?,磨磨唧唧,看?得眼睛疼。”

“……”

侍从们哭唧唧走?开,眼前重归清净。

秋月忙着打探消息,平安腰间悬刀翻身上了屋顶做与世无争的咸鱼。

屋内,春花默不作声替家主?揉肩,昼景从干瘪的小荷包摸出最?后一粒蜜饯,嘴里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

她?满身惬意,怜舟看?得失了神?,不由自?主?柔和了眉眼,心想:若阿景是女孩子,一定会是世上最?可爱的存在罢。

“怎么了,看?我看?得眼都?不眨。”舌尖勾着蜜饯酸甜,昼景倾身调笑:“舟舟,你可不要爱上我哦,会很惨的。”

惨不惨的少女不知道,这样直白暧.昧的话被旁人听了去,她?丢给某人一眼白眼,决然坚定:“绝无可能。”

春花在那听得眉开眼笑:哎呀,家主?又在和宁姑娘打情?骂俏了!

……

阳光充足,大槐树下,老妇人接过女子递来的碎银,用牙咬了咬,笑得更灿烂:“姑娘想问什么?”

“袁丽瑰。”

“老袁家的闺女呀。这说来就话长了。”

秋月抱臂在怀:“老人家,我有的是时间,你知道什么不妨都?说给我听。”

“袁家那闺女,前段时间刚嫁了人,嫁的是镇上年轻有为?的屠夫,名屠八。他家就住在东边三道胡同……”

东边三道胡同,最?大的那座房子,屠八收摊回?家,进了家门看?到坐在院子发呆的女人,喊了声没人应。

“想什么呢?”

声音惊得女人回?过神?,看?到从外面?回?来的男人,袁丽瑰脸色微白,颤巍巍上前替他卸下担子:“回?来了呀,吃饭没?”

“没呢。”

袁丽瑰年十九,长得算十里八乡很漂亮的女人,不然屠八也不会舍得花三十两银子把人聘回?来,说是聘,说白了就是买。袁老爹视财如命,死抠门,少出一文钱都?不行。

屠八起先看?中的是宁家孤女,娇滴滴的美人远远见了道窈窕背影他就害了相思。

镇子有眼光有野心的男儿都?想娶宁姑娘为?妻,然而宁姑娘戒备心强,加之姓宋的女人多年护着,愣是没人提前摘得这朵娇花。

莫说摘了,宁姑娘见了他们仿佛见了鬼,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当作贼来防。

等他实在受不住心火拿重金去找媒人,谁晓得那朵娇花忽然就飞走?了。夜里燥.得慌,没法子他退而求其次娶了镇子第?二好看?的袁姑娘。

新婚头几天,销.魂入骨,他确实有心好好过日子。尝过了神?仙般的滋味,回?过味来,没几天又生出不满。

娶回?家的媳妇木木的,说两句话就瑟瑟缩缩。床.上哭哭啼啼别有一番妙处,下了床还动不动偷偷抹泪,这就惹人厌烦了。

他走?神?的功夫,袁丽瑰心里惴惴的,看?着男人精瘦的身躯、晒得黝黑的肤色,也陷入回?忆。

屠八向爹爹提亲的那天,她?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他,虽说是做杀猪营生,屠八除了黑点,在镇子算是好看?的,放下剔骨刀,说是读书人都?有人信。

屠八也的确读过几本书,识字比她?多。嫁给他的当天,袁丽瑰是期待的、感激的,期待能拥有全?新生活,感激屠八将她?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可当晚她?哭哑了嗓子都?没换来这人半分怜惜,反而变本加厉,那时她?就懂了,屠八并?不爱她?,只是年纪到了想女人了。

梦还未开始就破碎。

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的心始终落不到实处。嫁给一个喜怒无常精力旺盛的男人,她?更消受不起。

风吹过裙角,回?过神?来对?上屠八若有所思的眼,她?惊魂未定:“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

手腕被拉住。

“不急,过会再?吃。”

……

床板咯吱响。

她?隐忍地看?着头顶结实的梁木,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溢出。

男人刺激的汗味和沾在身上难闻的腥肉味充斥在鼻尖,带来的唯有难以忍受的粗暴蛮横。

许是太难受了,她?思绪混乱,想到衣锦还乡的怜舟。

怜舟从小和她?一起玩,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她?又想起半个时辰前站在台阶俊秀如玉的贵公子。

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人,比女子还漂亮,眼睛明?亮如星,腰细腿长,身段也过分好。唇红齿白,看?起来斯文优雅,清直正派,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定然是很温柔的人吧?

她?太痛苦了,放纵着陷入无穷无尽的臆想,来抵抗无穷无尽的折磨。半晌,想着仅仅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破天荒地发出愉悦低.吟。

【二】

鱼水镇的黄昏极美,小院飘出馋人饭菜香。

昼景怀里抱着不知哪家跑来串门的猫,眉目温柔地坐在大青石上。

秋月回?禀道:“主?子,打听清楚了,夫人离开小镇的第?二天,名为?屠八的屠夫向袁家提亲,用三十两白银、十斤生猪肉求娶袁姑娘。

嫁人当天,袁姑娘很高兴。

三日回?门,袁老爹以丈人的名义?向屠八借了十两银子还债,看?在新媳妇的面?子,屠八痛快给了。

婚后第?五天,袁老爹继续跑去屠家打秋风,和女婿讨要三两银子。婚后第?八天,故技重施,赶上屠八醉酒心情?不好被轰了出去。

隔天,袁姑娘被她?娘找上门来扇了三个耳光,屠八不满媳妇脸被打的破相,和丈母娘争执两句,后来不了了之。

袁屠两家关系处得不好,袁姑娘夹在中间受了许多委屈。屠八这人,读过书,在镇子名声很好,都?道他性子和善,是有出息的小伙。”

秋月眼巴巴瞧着家主?撸猫,恨不能自?己化成猫被家主?抱在怀,话说完,她?乖乖候在那。

昼景撸.猫的手一顿:“没了?你还没说袁姑娘婚后过得怎样呢。”

“这……”秋月仔细回?想老妇和她?提到的细节:“除了那事上,屠八日常生活应该也没让袁姑娘受委屈。”

“那事上?哪事?”

“额……老妇说不止一次听到夜里屠家院里传来哭嚎。”

“然后?”

“然后……”秋月低着头,没好意思和家主?这般美好的人提及老妇嘴里时不时冒出的荤话。

观她?如此,昼景大概懂了,眯着眼睛将浅寐的肥猫放回?地面?。大黄猫舍不得走?,蹲在她?脚边继续呼噜呼噜睡。

“行罢,吃完饭再?说。”

……

星子点缀苍穹,这是昼景来到宁家小院过的第?一晚。

统共两间房,春花秋月睡一间,剩下一间,原本属于怜舟的小床也被某人毫不客气?占了。

少女睡在床榻几步之距,裹得严严实实侧耳听昼景和她?讲述袁屠两家事。

在听到“屠家院里深夜传来哭声”,她?睁开眼:“有没有可能是屠八虐待了丽瑰姐?男人对?女人,不管哪种虐待都?是虐待,寻常的欢.好岂会哭得撕心裂肺?”

认真思考起来,基于对?儿时玩伴的担忧,她?忘记了羞涩。

她?害羞时好看?,不害羞时也好看?,昏暗之中,昼景侧颈看?她?:“睡得着吗?睡不着我们去夜探屠家?”

“夜探屠家?”

听起来怪刺激,只是,窥人私密终究有失君子之道。

“咱们不看?不该看?的,就看?看?你丽瑰姐过得好不好。万一有什么你不喜欢的,我马上带你走?。怎样?”

“行。”

两人翻身而起,做起了出门游荡的夜猫。

真正的夜猫趴在墙头喵喵两声,昼景手指竖在唇边:“嘘。”

怜舟笑她?连猫叫都?要管。

猫儿转着圆溜溜一对?猫眼,溜溜哒哒跟在昼景身后。

星月当空,月辉倾洒大地,街道鲜有人出没。四周静悄悄,怜舟走?在前面?带路,昼景歪头问:“他们应该还没睡罢?”

“屠八是屠夫,晚上要把没卖完的肉做成卤肉天明?再?一起卖,不可能这么早睡下。”

昼景恍然大悟,没走?几步忽然道:“舟舟和袁姑娘感情?很好?”

月色与少女共沉默。

等得快要对?这问题的回?答不抱希望了,才听少女沉吟道:“儿时玩伴,怎么说意义?也不同。但要说朋友,还算不上。袁家出事后丽瑰姐变了很多,好多时候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不算朋友,那你怎么这般上心?”

“不算朋友,我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啊。”怜舟顿了顿:“好得话,我衷心祝愿她?更好。若过得不好,就应该迟早逃离困人的泥沼。

这话我三年前就说过,所有人都?救不了你的时候,那就自?救,拼得鱼死网破,博一线生机,死了也不窝囊。

那是她?第?七次跑来和我说她?在那个家活不下去了,我心疼她?的遭遇,送了她?五两银子,那已经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

她?说她?不敢逃,我不明?白。

她?有手有脚,会绣花,会制衣,是镇上有名的巧手,养活自?己根本不成问题。逃出去,暂避风头,有底气?了再?来面?对?以前不能面?对?的,趋利避害,不应该是人之本能?

但她?摇头,和我说不。

后来我仔细想过,大千世界,人与人不同,选择也不同,这事没有对?错,只能说能忍与不能忍。她?忍了,忍着出了嫁,我当然希望她?能摆脱旧时阴霾,重新开始。

难得回?来一趟,下次回?家不知又要隔多久,念在儿时的交情?,我得去看?看?,能帮则帮,不能帮,不是还有你嘛。”

“你说的是,凡事有我。”昼景笑了笑:“舟舟似乎很懂得怜惜女孩子。”

“女孩子当然懂得怜惜女孩子了。推己及人罢了。”拐过街角,她?轻声道:“我相信,世间要能多许许多多明?媚灿烂幸福快乐的女子,穿破云层的光都?会明?亮不少。”

“欸?一定要是女子,女狐狸不算吗?”

“什么?”怜舟抬起头。

“……没什么。”

她?不愿说,怜舟也没多问,那句没听清的话在心间绕了一圈很快散去。

东三道胡同,屠家到了。

站在两人高的砖墙前,怜舟捏着衣角:“我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昼景一只手拎着她?衣领纵身越过高墙。

被提起的那一刻,怜舟闻到一股清淡的香草味,从遇见昼景的时候他身上就是这味道,很清新淡雅,让人想起在青草地打滚的小狐狸。

她?蓦地开始想念那只通人性的大白狐狸,下一瞬,平稳落在屠家院。

阿景故意避开她?敏感的腰肢,这份被关照的细腻温暖使得怜舟看?她?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

月色溶在少女眼底,抬眸的一刹那,昼景恍惚以为?看?到了山谷里盛开的月华花。

“阿景?”怜舟被看?得心慌意乱。

昼景捂着心口,忽略掉方才蓦然涌起的悸动,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跟我来。”

蹲人墙角的事看?来她?没少做,姿势熟练,经验丰富,惹得怜舟没去听屋内谈话,反而好奇地看?着她?侧脸:阿景十五岁被老家主?接回?浔阳,十五岁之前呢?住在深山她?是怎么生活的?

微妙古怪的气?氛环绕在当下,昼景歪头,两人挨得很近,她?能清晰望进少女清澈的眼,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被看?得莫名其妙,心尖有点痒:“喂~”

犹如花瓣开在夜里的声响,轻微缭绕在耳畔,怜舟大梦初醒,耳尖唰的红了。

要命,她?竟然看?阿景看?呆了!

美色误人。

两人一声不吭蹲在墙角,晕黄的烛光透光窗户显现,能隐隐约约看?到屋内徘徊的身影。

少妇坐在圆凳,眼圈红着像是狠狠哭过一场,男人白日得了便宜,耳边依稀飘荡着动人妙音,扪心自?问,经了太多场,还是头回?见自?家媳妇忘情?投入,他喜不自?胜,小仪殷勤地倒杯茶:“润润喉。”

女人心里连番敲小鼓,心虚地不行,不敢看?他,险些被滚烫的茶水溅了手背。

“没事罢?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替你吹吹。”男人执过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轻颤,脸一沉,须臾又恢复笑模样:“做什么这么怕我?你好好伺候我,我还能亏了你么?”

“不疼。”

“躲什么?我是你男人。”

烛光摇曳,袁丽瑰近距离看?他映着喜色的眼,他喜怒无常,她?比谁都?清楚。人前屠八脾性温和,笑起来还挺能惹人心动,可他不笑的时候,太可怕了。

她?不敢说白日教他满意的原因是心里一味想着其他男人,被他握着手,袁丽瑰感受不到半点快活。

屠八不爱她?,她?也不爱屠八。屠八爱她?的身子,她?爱宁家小院匆匆一瞥的美郎君。想着美郎君,她?羞红了脸,落在屠八眼里,就成了绝好的风景。

他有意亲近,袁丽瑰吓得赶紧道:“宁姑娘回?来了。”

“宁姑娘?”

这话果然止住男人的色心,“是儿时与你要好的那位宁姑娘?”

“嗯。她?回?来了,和她?的夫君一起回?来了。”

屠八震惊:“她?嫁人了?”

压下心底翻涌来的羡慕嫉妒,她?点点头:“明?天我要去她?家中做客。”

“带两斤猪肉去罢。你和宁姑娘好久不见,叙叙旧,有机会把人请进家来吃顿饭。”

“吃饭?她?应该不会来的,除非喊她?上夫君,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

“那就喊上她?夫君。”

袁丽瑰露出笑:“好。”

烛光熄灭,屋里暗下来,兴许白日的表现极好的讨好了男人,夜里无事发生。

很寻常的夫妻夜谈,听了满耳朵私房话,昼景拎着少女衣领无声跃出那道墙。

小镇宁静祥和。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怜舟放下心来:“无事不是更好吗?”

“是好。夜深了,咱们回?罢。”

大黄猫跟着昼景回?了宁家小院,懒懒趴在墙头睡大觉。

歇在树上的平安见家主?和夫人归来,安心闭上眼。

回?家第?一夜,怜舟陷入短暂失眠,辗转反侧,以至于许久之后睡去,做梦都?是穿着女装的阿景。

相比起来,昼景这宿睡得饱饱的。睡醒见到一脸幽怨的舟舟姑娘,她?坐起身,呲牙笑起来:“舟舟,为?何这么看?我?”

怜舟刚醒不久,眼下蒙了淡青,梦里她?和变作女孩子的阿景游山玩水好不逍遥,笑醒之后发现一切都?是构想出的虚幻,心情?一落千丈。

哪怕现在的阿景很好,碍于男女有别,她?还是不能同他太亲近,苦恼地叹了口气?,也知自?己强求,赌气?道:“不能看?你吗?”

昼景傻了眼:“可以呀。”

她?掀开被子,着了雪袜踩在地面?,哒哒跑了两步蹲下.身子:“隔那么远哪能看?清楚?你愿意看?尽管看?啊。”

“谁要看?你?”怜舟一指戳在她?肩膀,嗔笑:“离我远点,不要影响我起床。”

昼景借着她?忽略不计的力道退到一旁,眼里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舟舟姑娘不仅人长得美,她?最?欣赏的地方,是小姑娘外柔内刚很有主?见啊。像夹心的小糕点,外面?软软的,里面?藏着甜蜜惊喜。

“你还看??”怜舟抚弄微皱的里衣。

“不看?不看?。我这就出去。”她?拾了外袍走?出门,身后,少女轻抚额头,喃喃道:“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一刻钟后,昼景茫茫然地被走?出房门的小姑娘瞪了一眼:都?怪你啊!妖里妖气?的。害她?入梦都?是香香软软甜美诱人的女孩子阿景。

昼景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舟舟,你又看?我,我脸上有花吗?”

你脸上没花,却比最?美的花好看?多了。怜舟心道。

……

清晨醒来,用过早饭,昼景一身素衣带着早就备好的拜祭之物同少女出门。

小镇不大,东家杀头猪,西家都?能听到动静。昨儿个宁家小院热热闹闹,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好奇心作祟,却被那少见的华贵派头骇得不敢凑前,说来也怪有意思,看?起来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袁丽瑰竟然有胆子最?先踏进那道门。

红日东升,早起的人们看?到从宁家院出来的年轻人,先被少女长开的眉眼以及毫不掩饰的容色惊地说不出话,又被她?身边从头到脚贵气?十足漂亮地令人发指的男人震得神?魂颠倒。

了不得了,宁家闺女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好看?了?

才多久,这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昼景不解:“他们看?起来很惊讶,一半为?我,一半为?你。这怎么说?”

怜舟轻声为?她?解惑:“我平常出门都?要修容做一番遮掩。”旁人修容是为?了美,她?是为?了遮掩美。

“原来如此。”昼景笑道:“有我在,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做自?己,天塌了我帮你撑着,即便回?了浔阳,契约完成,作为?朋友我也会护着你。舟舟,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就好了。”

“阿景。”

“嗯?”

怜舟启唇:“遇见你是我的荣幸。”

“本家主?也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好的。”昼景笑眼漾起细微波澜:“我欣赏舟舟柔弱里向强的孤勇。哪怕你现在很弱,可你心里有把火,那火燃烧不灭会支撑着你再?苦再?难都?不轻言放弃。

你聪敏好学,心性坚韧,总有一天会站到高处,天地之大,必然会有属于宁怜舟的光辉位置,你的名字会被口口相传,世人提到你再?不会说读书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你会击败世俗的谬见,因为?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不服,你敢想,敢做。需知道,参天大树成长到枝叶叠嶂前,谁还不是棵弱小的幼苗呢?舟舟,我很开心能遇见你。”

她?三言两语道破少女心底最?隐晦最?明?亮最?妄想的秘密,殊不知这番话带给怜舟的是怎样的震撼与感动。

可她?的确说出来了。道的明?明?白白。就在铺了青石板的长街,路过一座拱桥,以笃定信任的姿态,激励着、断言着、温暖着。

怜舟喉咙微动,怎么都?没想过,最?懂她?的人不是爹爹,不是娘亲,不是她?儿时的玩伴,不是宋姑姑,而是相处一月有余的世家主?。

复杂强烈的情?感以隐秘迅疾的方式膨胀发酵,膨胀发酵到某种不可抑制的程度,怜舟忽然想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觉得很美好,此时此刻很美好,路边的花花草草很美好,于是美好的心事在少女心尖发生着。

汩汩细流温暖蔓延,她?笑得璀璨明?媚,带了青春年华里酝酿出的羞涩清甜:“阿景,你知道吗?为?了你这几句话,我命都?可以不要。”

“那怎么行?”昼景嬉笑:“我还想看?舟舟姑娘实现人生抱负呢。”

会的。怜舟暗道。她?会努力成为?阿景所说的那种人。为?了他比山还沉的信重,也为?了自?己。

昼景一席话为?少女指明?清晰笔直的方向后,镇子上的百姓终于克制不住浓郁好奇心走?上前来打招呼。看?到少女挽在头上的发髻,为?首那人一怔:“怜舟,你、你嫁人了啊,这位是……”

怜舟笑道:“这是我家夫君。”

【三】

“夫君?怜舟,你真的嫁人了啊!”

“对?啊。”

她?肯回?话,人们压抑许久的惊讶一下有了出口。

“怜舟,你怎么就嫁人了?”说话的是穿着微胖的中年妇人。

谁不晓得怜舟是镇子极为?出挑的美人,宁家爹娘逝去,怜舟磕磕绊绊也走?了过来,妇人一心想要怜舟做她?儿媳,好生个秀气?漂亮的孙女。得知她?已成婚,懊悔不迭。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先下手为?强。

她?看?向素衣白衫的俊俏郎君,恰好昼景也在挑眉看?她?。

色.相艳丽秀绝,气?质高贵典雅,身长如玉,眉目如画,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妇人被看?得不敢放肆,语气?放柔:“这次回?来是来拜祭你爹娘吗?”

“怜舟,你离开小镇,就是去成亲了吗?变化也太大了,要不是亲眼见你从宁家院里出来,我都?不敢认!”

“怜舟,不知…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七嘴八舌。

昼景喉咙发出一声笑:“在下姓昼,浔阳人士,家中并?无兄弟姐妹,我与舟舟素有婚约,情?投意合,此行专程来拜祭岳父岳母。”

她?看?了眼天色,扬眉笑道:“诸位,我们先走?了,事情?了了,欢迎来我家做客。”

年过半百的妇人都?没扛住这一笑,等人走?远了,人群又爆发一阵议论。

“怜舟撞大运了!”

……

宁家爹娘同葬在云顶山。山路很远,怜舟为?人子女为?表心诚才不辞辛苦步行前往。

气?温渐热,她?扭头道:“这里没人看?着,我脚程慢比不得你。等不及的话你可以先走?一步,我不介意的。”

“哪能先走??”昼景拎着篮子里的祭拜之物,“说好了要做朋友,我拿舟舟做朋友,舟舟不拿我当朋友,你这人好生别扭。”

“我没有不拿你当朋友,我……”她?看?着某人额头腾起的细汗,要说的话咽回?肚子,“好罢,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我有那么小气?吗?”昼景冲她?笑了笑:“快走?,今日我不仅是舟舟名义?上的夫君,还是舟舟正儿八经的朋友。我去拜见长辈,原在情?理之中。你就别啰哩啰嗦了,省点力气?咱们早点上山。”

“嗯!”

云顶山,山清水秀之地。

宁家爹娘的坟墓坐落在一片竹林内,风吹竹叶,碧浪翻腾,昼景从怀里掏出锦帕擦拭汗渍,整敛衣领这才规规矩矩站在墓碑前俯身行礼。

宁涧固执清高了一辈子,仕途无望,平生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前来巡视江南的三品钦差,人埋进黄土,没想到还能有幸得到世家勋贵真心诚意的折腰俯首。

看?着墓碑前端庄肃穆的人影,怜舟心绪起伏不定,眸光多了一抹复杂欢喜。

见过礼道出名姓后,昼景总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墓碑寂静无声,她?酝酿好措辞,低声道:“二位请放心,怜舟有我照顾,晚辈视她?为?友,哪怕她?终生不愿嫁人,有我在,也不会教旁人折辱了她?。”

她?上前拂去墓前灰尘,一顿碎碎念,怜舟听不真切,却不影响双膝跪地时红了眼眶。

她?显然对?着故去的爹娘有话要说,昼景放下怀里大簇鲜花,体贴的默默退远。

怜舟跪坐碑前良久无声。

竹叶簌簌,河畔水面?泛起涟漪,她?怔怔望着擦拭干净的墓碑,破涕而笑:“爹,娘,不肖女怜舟来见你们了。”

……

“家主?。”

昼景颇有两分意兴阑珊:“嗯?”

“家主?在墓前说的那番话,可当真?”平安握刀而立,河面?倒映他削瘦的影。

昼景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平安,你怎么了?”

“恕奴僭越,家主?为?何愿意与宁姑娘交友?”

“因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昼景扭头看?他:“撇开浮华名利,欣赏一个人,才会愿意与之为?伍。她?柔弱、漂亮,让人有保护的欲.望。孜孜好学、心存志向,让人敬佩有加。厨艺精湛、心思巧妙,喂饱了本家主?的肚子。为?什么不和她?做朋友呢?”

平安默然。

很后悔做了刀客,没学成一手好厨艺。

……

“姻缘良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自?然晓得爹娘希望我有所归宿,但一个人的归宿,不也是归宿吗?我要先活下去,有了生存的能力,再?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爹爹听到这话肯定又要训我了,但今天有人告诉我,我会成功。”

怜舟红着眼睛笑得格外灿烂:“爹爹,您若气?的话,不如就气?那个激励了女儿的人罢。他还是你名义?上的女婿,不如您给他托梦,在梦里骂他一顿,就不要来女儿梦里指着我鼻子臭骂了。

阿景是我朋友,还是咱们大周顶级的勋贵世家主?,爹爹,他是长得很好看?罢?爹爹和我加一块儿,都?只有他九分漂亮。”

说出这句话,她?似乎能想到斯文白净一身书卷气?的男人朝她?吹胡子瞪眼,斥她?轻浮,又心疼她?为?了万金和豪宅牺牲掉做女儿家的清誉,怜舟忍住泪意,笑颜盛放:“爹爹常说读书是男人做的事,女儿以前不这样想,现在也不这样想。

也许十八的我做不到要爹爹心服口服,可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三十年以后呢?我会一步一个脚印不停奋斗下去。所以嫁人嘛,就真的要随缘了。”

她?愣在风中又是许久:“娘……”清泪缓流:“我不喜欢男人。您会怪我吗?”

……

墓前杂草被拔除,怜舟额头红红,眼睛也红红:“爹娘临终前要我十八岁去浔阳寻亲,我寻了,没寻到。看?来天意使然。爹既早早抛下女儿留女儿孤身长大,那么女儿的活法,女儿自?己来定。来年清明?,女儿再?来见你们。”

……

看?着眼前哭花了脸的小姑娘,昼景笑着从袖里摸出编好的草狐狸,碧绿叶子,惟妙惟肖:“别哭了舟舟,送你一只会安慰人的小狐。”

绿叶小狐狸在太阳光下发出漂亮光泽,怜舟笑中带泪,指腹抚过小狐狸耳朵:“谢谢阿景,我很喜欢。”

“回?罢。”

回?去的路上,哪怕在春花秋月的搀扶下,柔柔弱弱的少女走?得依然不快,昼景心里惦记着糖醋鱼、水晶虾饼、麻辣豆腐虾、鲜果鸡球、竹笋煲鸡汤,没忍住往嘴里塞了一粒梅子:“舟舟,需要我用轻功带你飞回?去吗?”

晨起统共喝了两碗清粥,她?都?饿了。

“好啊。”

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会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昼景眼睛亮晶晶的:“当真?”

怜舟莞尔:“不骗你。”

她?只是防备不可信任的男子,然而阿景用那番话叩开了她?的心门,给她?带来难以想象的灵魂震荡,君子相交贵之以诚,真诚、坦诚,她?愿意敞开心扉去相信她?的知己、朋友。

腰肢被揽住的那一刻,她?心里卸去防备,与风同行。

阿景的腰,真细啊。

她?连连感叹。

……

回?到小院,昼家主?饿得软绵绵瘫在靠椅,怜舟小厨娘善解人意地去厨房做菜。

最?后一道糖醋鱼做好,院里传来轻唤,菜肴入盘,她?笑道:“丽瑰姐来了,阿景,我先出去了。”

昼景一脸满足地坐在饭桌前:“好。”

桌子上摆放碧绿色精巧可爱的小狐狸,鲜嫩草叶子编的,肉眼可见的生动,站在那反复看?了一会,袁丽瑰刚要用手去碰,便见少女挑帘而出。

“丽瑰姐来了,快请坐。”

她?身后无人,女人掩藏好失望的情?绪:“怜舟,怎么从来没听过你和人有婚约,你这婚事,是你愿意的吗?”

她?一副为?少女担忧挂虑的神?情?,怜舟为?了沏了一杯雨前龙井,茶是平安买回?来的,一并?买回?来的还有其他物什。

她?眉眼微弯,按照早先与昼景对?好的说辞道:“是爹爹年轻时与人定下的,对?方权重,本无意高攀,我去往浔阳误打误撞认识了阿景,才有了这段缘分。他人那么好,通透理解女儿心,我怎会不愿?倒是丽瑰姐,屠八待你好吗?”

“他啊,他待我很好。”袁丽瑰尝了口龙井,“不如怜舟再?和我说说你和昼公子的事?我只是……太好奇你们的故事了。”

足足半个时辰,怜舟和儿时玩伴闲话家常,送走?袁丽瑰,她?心情?有些微妙,丽瑰姐频频提到阿景,反而对?她?新婚夫婿少有谈论……

拐进小厨房,没看?到人,打开小菜橱,怜舟不禁笑了起来:“这个阿景。”

每样菜规规整整都?给她?留了一半,用过的青花小瓷碗都?洗得干干净净。

鲜果鸡球她?记得很清楚,统共做了十三枚,而今小碟子里只剩下六枚,脑海自?动浮现某人纠结数算犹豫着到底多吃一枚还少吃一枚的模样,想着想着,怜舟笑出声。

闺房门被叩响,怜舟站在门外柔声唤道:“阿景?我要进来了。”

耐心等了片刻,无人应。

“阿景?”

门被推开,放眼看?去内室空无一人,哪有什么昼景?她?轻咦一声,疑惑地走?至床前,却见被衾之下毛茸茸大狐狸蜷缩身子安然熟睡……

作者有话要说:毛茸茸·蓬松松·景:大意了(⊙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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