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游竞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处理那些根本不需要他动脑子的公文,他抄写着那些语气高傲的批注,恍如梦回小学语文课堂。
他从原主那里继承来的天琴座语言水平,还不足以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评判这些简洁有力的回信,更别提游竞的政治素养了,但是字里行间熟悉的冷淡口吻,让他不禁怀疑,那么多的政令与回复,难道都是耶戈尔自己写完的吗?
耶戈尔离开后不久,游竞的日程安排就推送到个人系统了。中午与退伍军人委员会的某位委员共进午餐,餐后会有能源环境部门的官员预约了见面,之后是无穷无尽的政策讨论会,大部分是执政院内部的,有那么一两个会有元老与大法官列席。
繁多到让人来不及思考的事务中,唯一令人宽慰,或者说令游竞更加警惕的是,所有需要他出面的场合都有耶戈尔陪同。
和那位戴着仿生助听器和助步器的老兵共进完午餐,并接受这位健忘的老人家第一千零一次赞美他如何肖似当年的游不殊统帅之后,游竞终于抽出个空联系他哥游铮。
出人意料的是,游铮居然罕见地,此刻正待在家里。
“你不用上班的吗?”看了一早上无聊报告的游竞悲愤道,他哥的衬衫袖子挽到肘上,扣子也没有一直扣到脖颈,正在喝着茶,一副非常闲适的样子。
“今天是战争胜利纪念日,军部全体放假。”游铮嘴边勾出一个笑,意有所指,“才离开军队不到半年就已经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吗?我亲爱的执政官弟弟。”
游竞一时语塞,游铮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直起背来说:“说吧,弟弟,遇到什么麻烦了。虽然执政院的通讯都会有秘密记录,但是这条线路被JEZZ加密了,所以它绝对安全。”
JEZZ是游家的智能管家,准确地说,“它“不是一个机器人,而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无线网络,从安全警报到衣食住行,滴水不漏地照顾着这座大宅,比如说,游竞敢打赌,他哥手上这杯茶就是JEZZ“泡”的。
不过他还真不知道,JEZZ居然还有这么彪悍的功能,手都能伸到执政院来。
于是他畅快地抱怨了一通。
游铮不时嗯嗯地附和他两句,但是游竞怀疑他其实完全没听懂,游铮,虽然是个非常冷静、非常讲理的军人,但到底是个军人是吧,让他理解行政工作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说到最后,游铮耸了耸肩,说:“就这样啊?”
“就这样啊?!”游竞冲着虚拟投影嘶吼道:“什么叫就这样啊?”
游铮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安静:“你要知道,接受不了耶戈尔的道德观,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事。没人能接受得了,耶戈尔简直是模范政府的化身,是轰隆隆的国家机器的润滑油,他没有原则,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国家需要他是什么样子,他就能搞出一个什么样子的政府。
“就好比一个陀螺,陀螺不需要方向,也毫无进取心,但是陀螺停止转动的那一刻,就是政府轰然倒塌的时候。你如果对他那套全盘接收,我才要思索游家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可我要和他共事一辈子的!到最后,要么我被他洗脑,要么我被他逼疯。”游竞绝望道。
游铮笑起来:“相信我,按我收到的消息,你不会和他相处太久了。唔,别这么瞪着眼睛看我,我不是在诅咒你,弟弟,是耶戈尔的问题。”
“什么问题?”游竞警觉道。
游铮挥挥手:“小孩子别瞎打听那么多。不过,我倒可以送你一个小方便。生物识别签名的问题,JEZZ应该有办法解决,这样你就可以空出大半天的时间了。不过它此刻不在这里,回头我会让JEZZ直接联系你。”
“JEZZ的触手也会有缩回去的一天?我以为它无处不在呢。”
游铮苦了苦脸:“今天特殊嘛,喏,我的茶都是自己泡的。可真难喝。”
游竞讽刺道:“没有智能管家就宛如残废的现代天琴座人类。”
“随你怎么说吧,”游铮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平时,军部的游长官都是紧绷着的一把冷兵器,很少会这么放松,“不过警告你,不要在今天招惹父亲,他每年的纪念日心情都很不好。”
“哦。”游竞点点头,可以理解嘛,按照他看过的那本天琴座简史的说法,战争胜利之后,军部的决策权力就逐渐被执政院分薄,几乎成为了一个政府的下属部门,他作为天琴座军事第一人的老爹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游铮站起来,急促地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然后皱起眉头,那个平日的游铮又回来了:“我还是要提醒你两句,政府和军队之矛盾,并不只是权力的争执。我并不赞同耶戈尔的观念,他的逻辑无懈可击,但是作为个体来说,这个人的思想太可怕了,国家可以没有道德,可是耶戈尔把自己活成了这个国家的伥鬼。”
他搭着指尖,直视通讯仪中脸庞青涩的小弟:“而我绝不会让你成为他的祭品。”
一团淡淡的蓝光飘在游不殊书房的上方,房间的照明系统并没有打开,在黑暗中,流光飞舞下游不殊静坐的背影像一尊青铜的像。
蓝光闪动了一刻,游不殊抬眸问:“怎么了。”
那个很柔和的、沙沙的声音回答:“没什么,小铮给我传了简讯。”
游不殊没有再看它:“如果有重要的事情,你就先出去吧。”
“不行,我得看着你。”蓝光降落下来,隐约变成一个人形,走到书桌旁边蹲下。
游不殊轻笑出声:“我不是高中女生,不会为了一点点往事哭鼻子,更不会寻死觅活。”
“是么,”那张还带着蓝光的脸认真地注视着他:“每年的今天,你都把自己杀死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