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么在外几年,倒把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太略含责怪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金珠立刻会意,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师椅。
魏赦看起来面庞微红,精神不济,像是方才来得及走得过快所致,额头、鼻翼连同两侧白皙的面庞皮肤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于是又递了一片汗巾子。魏赦接来擦汗,动作温吞,有气无力似的。
老太君一见,心中颇多思量。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赦秉性,老太君养过他几年是知晓的,何谓羊窝里出狼崽子,老太君早有领教,因此也就多存了心眼儿。她一向是觉得魏新亭偏心过分,但却也不大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戏,如果是真的,他招了倒好,连同她这个祖母也一并蒙在鼓里,老太君都不那么欢喜了。
魏赦垂目说道:“孙儿早些年因不知事,与父谋逆,做出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多亏祖母从中调和,不至于反目成仇,如今孙儿回来,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备着再出差错,如此既是避免了与父亲起争端,更是也免了祖母再为了我们父子费心劳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这滑头,还心疼起你祖母了?”
“祖母身体健朗,倒是你,这几年也不归家,淮阳数度找不见人,如今回来,又得了一身热症,到底严不严重?祖母早把白神医请家里来了,一会儿让他给你看诊。”
老太君侧目对金珠吩咐:“去,把人请来,就在屋里候着,用晚饭了便让他为赦儿看诊。”
金珠应诺,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宜然便起身凑到魏赦这边来,她飞舞的绯色罗裙令她如蛱蝶般险些扑入魏赦怀中,两条柔嫩如笋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带着一丝羞涩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两条臂膀就压在自己的右侧大臂之上,一股浓郁的苏合香从她的绣囊和发丝间鼓入他的鼻中,呛得很。
他自然记得,这是继母孟春锦的独女,魏宜然。
离家太久,他却快忘了,这个所谓的亲妹子从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络,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处。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为孟春锦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实对魏宜然没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来更有一种类同施舍的讨嫌。
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门庭的时候,才不过九岁而已,于魏赦而言,面貌其实已是模糊,不单她,包括此际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着尝她盘里樱桃蜜饯的魏飒然,魏赦一概记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岁离家,中间回过三四回,见到魏宜然次数不多,不知从几时起,她长成了娉娉婷婷、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规矩那孟氏却没教好,纵然是亲哥,如此攀着凑近也不合适。魏赦心中沉郁,面露春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发髻,装模作样地感慨:“记得记得,就在我被爹赶走的前一年,你还因为尿床闹得魏府周知。”
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这么驳她的颜面,一时咬住了嘴唇。
“哥哥!”
咬着樱桃蜜饯的飒然教那甜水一口呛住了,喷笑出声。
宜然觉着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着自己,于是横眉竖眼地瞪了回去,把魏飒然狠狠地瞪着,一副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的样子,魏修吾见状,挺胸回礼,护崽儿地与宜然嗔目而对。
宜然的嘴唇咬得更疼了,水眸沁出了薄薄一层湿润来。从来她就觉着自己没有哥哥在家,二房的几个看她不顺眼,魏潇然嫁出去以前,他们仨就常合起伙儿来刁难她一个。她是长房嫡女,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是若动起手来,终究还是要吃点儿小亏。她不甘心地看向魏赦,眸光宛如丛林受惊的小鹿充满可怜和祈求。
魏赦犹如不见,把汗巾子递还给了一旁的随侍女婢。
老太君把这一切都瞧在眼底,只不说话。她如何能不明?
宜然因为孟氏的横行,娇生惯养长大的,衣饰最是华丽,但狼子野心不可填,她已是长房的大小姐无人再敢怠慢了,但见着飒然她母亲为她置办什么头花首饰,一样是贪心不足。老太太就曾亲眼看见两姊妹为了一支金钗,飒然抓花了宜然的脸。
但飒然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宜然先动的手,她长几岁,一把将飒然推入了十月的冷水里头,如不是门房王白门家的眼疾手快,飒然即便不死,也要在冰河里折腾出病来。此事老太太赏花时无意之间亲眼所见。
因为飒然被救上来及时,可以说没吃什么大亏,孟氏就拿了这茬,扯着被抓花了脸蛋的宜然来慈安堂告状。宜然小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红印子,是飒然小手抓的,大夫瞧过了说不会留疤,但孟氏就不依不让,让老太太主持公道。
但高老太君却没依着孟氏之言讨伐二房,而是将宜然拉到近前,也不管孟氏一个劲儿数落编排飒然不是,只慈爱地摸了摸她贴了药膏,晶莹玉琢的雪白小脸,问道:“宜然,祖母问你,你的脸是不是飒然抓伤的?”
宜然立马点头,眼睛里聚起了水雾,哀哀地唤了几声“奶奶”。
老太君不动,再问,语气更婉和了:“那么,飒然为何要同你动手?”
宜然只顾流着泪,面不改色地扯谎:“她觉着我的钗好看,可是钗是母亲给的,宜然不想让……飒然顾着抢……就抓了宜然的脸……”小姑娘一面哭一面抽噎,楚楚可怜。
一开始,老太君以为彼时宜然不过十一岁,也许是受了孟氏蛊惑,被她撺掇了,才如此说,于是耐着性子,和善地道:“那么,是谁先动的手呢?”
宜然便一把扯过身旁与她几乎一般大小的女婢鹤翎的手,哭泣说道:“是飒然,她要推我!丫头婆子们都瞧见了!祖母,你要为宜然做主,宜然真怕自己的脸被抓花了,都不敢照镜子……飒然她也许不是故意的,但宜然的头钗,真的不能让,那原是外婆给我母亲的……”
当时,话已说到那个份儿上,老太君真是不能再装作温和下去了。
虽留着一线,没明着拆穿孟氏母女的把戏,但此后对孟氏和宜然心里总有几分防备。
孟氏人心如蛇,永远不知餍足,高老太君以为她如愿让赦儿离开了魏家,也该收敛了,但赦儿才离去没多久,她立刻又纵容着女儿和临江仙的人收拾二房。
飒然是直爽性子,从不来告她们黑状,有什么也都自己一拳一脚地还回去了,反倒是因此,高老太君耳朵里灌了不少飒然的微词。
而宜然对魏赦的种种依赖和亲近,则更是让老太太放在眼底。
她们母女或许是手段高,伎俩也更进一层,修炼得炉火纯青了,红白脸对唱倒也乐此不疲。总之宜然对魏赦种种好愣是没让目光如炬的老太太看出一丝的破绽来。
她于是说道:“这时辰了,用饭吧。稍事休息,便让白神医过来为赦儿诊脉。”
一众人都点头应是。
饭桌上,魏赦用得不多。
一气乾坤粥方喝了没有多久,被他用内力渐渐催动起来,面庞比方才入门之时还要鲜红。
魏修吾常常被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要以大哥为反面教材,将来千万不可学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但那时他还太小,又因为父亲的嘱咐,没怎么与这个大哥有过接触,因此也就了解不深,今次好不容易见了他,饭桌上便一直盯着魏赦。看他病容倦倦神思不属地拨箸子,脸色却愈来愈红,终于忍不住拍了白瓷青鲤尾纹的小碗,惊诧道:“大兄,你是不是很难受!”
老太君一怔,也立时放下了碗箸。
“赦儿。”
魏赦的脸色愈来愈红,甚至不用触摸便能感觉到烫。
宜然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拿自己贴着怀里藏着的绣帕子浸了凉水,拿给魏赦。
魏赦嫌弃她身上的苏合香庸俗靡艳,皱眉往外扭过了脸,老太君立马也无心再与一帮孙辈用饭了,“立刻请白神医来!”
金珠早已在外等候,闻言,几名婢女七手八脚地拥堵而上,将魏赦搀到内堂里去,早焚上了清净的龙涎,白神医撩开竹帘,微步如风步入。
老太君守候在魏赦身旁,看着他精神不济地俯低在案,脸红如血,身体燥热不止乃至脖颈处都如烧红了的烙铁,老太君简直是急火攻心,速催白神医立刻看病。
方才初来时还好,怎么不过待了这一刻,便立时发作起来?
白神医立刻艾艾应是,“请大公子把臂伸出,令老朽一观。”
魏赦虽脸色鲜红,佯作胃痛,也顺从地把手臂探出。
白神医切脉极快,又一番望闻问。
“如何?”老太君一开口,孙子魏修吾连同两个孙女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白神医道:“令大公子这症状,实属罕见。这种热症,实为热毒,通常是误吸食了热瘴毒,或是瘟疫才致如此……”
此言一出,好奇的三孙退了两孙。
宜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俨然如雷劈,又是凄凉又是伤心。
老太君忙问:“这……可如何是好?”
白神医道:“老太君切勿太忧心,魏公子年少力盛,或是心结梗塞难除,郁郁而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今养在江宁,这正是极好的。老朽这就去开散热祛风的方子。其实江宁旺水,一条从碧阳途径江宁涌入东海的春淮河盛产寒鱼,可作食膳,若平日里衣食起居都再注意一些,此病靠养,也会养得无碍。与瘟疫什么,都是不搭边的。”
老太君这才把心揣回了腹中,只看向魏赦,又心痛如绞:“赦儿,你这些年在外过得些什么日子,把自己身子糟践成这样!你就是不愿与你父亲放下,也不必、也不必折腾自己……”
白神医的话老太君深信不疑,起初得知魏赦是热症,她便一直放心不下,如今白神医这么一说,老太君更是想到当初,魏赦的房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妓子,魏新亭便抄起家法将他打了出去,他自己又不肯辩解,加上人证俱在,老太君终是没能保下他来,事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时赦儿虽然不肖,却没荒唐到那地步,其实想想又很可疑,没什么是那孟氏做不出的。对飒然她都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何况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魏赦?
她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由着魏赦出了家门!让他这几年流离在外,吃了太多的苦头!
……
魏赦出门时,脸色依旧红如烙铁。
眉双等候公子出来,递上了一身披风。老太太屋中憋闷,乍一出来,透了口气魏赦胸中的滞闷之感便消失了大半。
热症是假,但发作起来的症状却是真的。他算到白神医诊过脉后会说那么一番话,如此一来老太君自然会舍不得他,更要将他留在江宁。
魏赦慢慢地系上披风,眸光沉静而深幽,走了数步,脸上的红晕泰半消散,色转皎然,恢复得如璧如圭。
他虽利用了祖母,但别无他法,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可以做。
回临江仙路过那方窄窄的看上去很是不成规模的窝棚,去老太太屋里时路过此处,听眉双说过,此是竺氏与她的儿子暂住之处,魏赦停了脚步,于原地尖细的草丛之间顿了片刻,等到眉双跟上,他回眸一笑,掏出袖间的几粒碎银交到眉双手里,“替我买几支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