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8 章
大清早地,福春听到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他在院落里停着,直至门房将大门打开,一个女子迈了进来,门房不识得这个女子,正要去拦,如福春这样的老人,却是惊叫了一声,险些晕死过去。
“王、王妃!”
这是不是神仙显灵了?
虽然福春知晓王妃未死,但却没想到还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王妃的出现!这容貌,一如当初王妃离府之时般姣好。
“郡王呢?”
鱼双成皱眉问道。
她身后,见青慌张地追了出来,却不敢朝她靠近一步,等福春大喜过望转身道“跟我来”,见青在她背后轻轻地唤了一声:“主人。”
她回头,见青失魂落魄地揪着裳服,道:“我错了。”
鱼双成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的心,但我还是那一句,莫辜负自己的心意。”
“郡王!”
寝房内突然传来一道悲鸣惊呼,似有什么摔落在地,鱼双成的耳鼓似乎都为之一震,心莫名地跳得飞快,她转身朝寝屋内奔去。
她已有多年没有出过螺山一步,如果不是见青的自作主张,故意地用夫妇之名刺激隋白,她是不会出来的。当初在螺山上,他就这么自作主张了一回,但当时为了让隋白消失在她的眼前,她也给了见青面子,承认了。但后来隋白没再来打扰了,她对他毫无报复之心,自是更加不会去招惹。见青这一次,做得实在是出格了一点。
但万万没有想到,等到她踏入寝房,目睹的却是这么一幕。
那个男人,正静静地卧在藤椅之上,似乎已没了声息,脸色苍白得犹如铜灯之上还在静静自燃着的蜡。
福春和众位仆人都跪在他的身旁,哀嚎痛哭!
犹如一棒摄去了她的心魄,她呆若木鸡。
不敢相信,隋白竟就这么去了?
连慢慢吞吞跟来的见青都是一怔,他只是想让隋白能够知难而退,永远不要再想起主人,可没想到,他送了一盒贺礼,竟刺激得隋白至此地步……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鱼双成站定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福春!”
她的一只手搭在了隋白的颈脉上,催促脸上挂着泪神色恍惚的福春:“去把见青送来的那只盒子拿来!”
福春知道王妃是女神医,不敢问郡王是不是还有一息尚存,急忙奔去仓库取那只盒子。
那只盒子里装的是一支草药,福春当初就没想其他的,直接锁入了库房,此际一想,那或是救命的仙丹灵药!
他飞快地去取了来,鱼双成吐了口气,将他的盒子接了过来,打开,取出里边的七星草。幸而见青送来的是这个,还有赌一把的余地,既是她因为欺骗了他欠下的,这支草也不可惜。鱼双成摘了嫩叶和嫩茎放入嘴里嚼碎,等药汁滑入口腔,她扶住隋白的藤椅,朝他的嘴唇渡了过去。
甘甜的青草药汁,慢慢地渗入他的咽喉,涌入被剧毒破坏的喉管和胃。
“王、王妃……这有、有用吗?”福春颤巍巍地问。
鱼双成不确定,她虽是女神医,也救活过无数人,但隋白用的毒有些厉害,是存了必死之志的,散落的玉净瓶还弥漫着一股剧毒的甜香,下人不敢碰,鱼双成瞧了碍眼,一脚将碎瓷片踢了开。
但饶是如此,布履上也微微烧开了一条裂隙。
众人才知,这毒是何等可怕!
隋白膝上盖的软毯滑落了下来,他膝上的画轴也随之滚落,鱼双成定睛瞧去,那画中之人,竟是自己。
这屋子、这屋子也极其熟悉,里边的一应陈设……她环顾了一圈,愕然发现,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
十多年不见,福春已是满面风霜,他将郡王的画拾了起来,重新卷好,放在他的身上,“这幅画郡王一直在郡王手里,王妃撕毁的那一角,也让他重新黏上了,一直就挂在这屋内,下人们洒扫都极其小心,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毁伤,就像郡王,他同这幅画一样的脆弱。”
鱼双成听老人说着,目光却停在隋白发白的两鬓之上,一声不吭。
“王妃死讯传来的时候,郡王就……不大好了,吐了一摊的血。可是王妃下落不明啊,没有尸骸,郡王他就不肯放弃,派人四面八方地去找,可惜却总也没有消息。过了两年,断断续续地传回消息说发现与王妃相似之人,可是最后都确认了不是。奴婢也不知道郡王是何时死心的。本来也都过了十多年了,当初再怎么样,奴婢想,或多或少都淡了一些的,不至于想不开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奴婢竟是忘了,他当初,本就是为了郡主才活下来的!郡主嫁了人,这段时日郡王露出了重重反常的迹象,是奴婢疏忽了!奴婢实在太大意了!”
“可……”鱼双成脱口而出,但最终没有将“柳氏”二字说出来。
福春道:“郡王少年时是亏欠了柳氏良多,王妃也是知道的,他因为往日的恩情,或是做得不好,让王妃受了许多委屈,可是自从柳氏来了府上之后,王妃想一想,郡王那时常常因公在外,哪有什么心思让柳氏得什么名分,真的看重,便不会将她留在郡王府中不管不问了,他是相信王妃你,一直都深信不疑,本来夫妇一体,他相信你便可以代表他了,会处理得很好,只是郡王那时候不懂关照王妃的心境,他做得确实不够好。王妃,你还活着,奴婢多高兴啊,可是当初明明也是鹣鲽情深……王妃却有了他人,不要郡王了,他一个人这么苦着,郡王他真的很苦……”
“奴婢伺候着王妃也有几年,知道王妃当年有委屈,心里也爱着郡王,奴婢实在是……可惜……奴婢不想多说什么,既然王妃已琵琶别抱,奴婢便只能祝福王妃了……郡王他要是自己不想活了,任凭王妃再妙手回春百次千次,也是救不回的了……”
说罢,他一个头磕到了地上,久久不起。
鱼双成视线空洞,不知落在何处。
良久,才慢慢地回过神,将福春扶起。
福春泪水涟涟,忙用衣袖揩拭。
鱼双成吐了一口气:“我未另嫁。”
“呃?”福春惊愕地揪起了脑袋,瞬也不瞬地望着鱼双成。
“一二句话说不清楚。”她搭在隋白颈脉之上的手似是微弱地搏动了一下,她转面道,“将郡王带回螺山,我的阳春白雪还留有无数灵药,应该能助他恢复。福春,你去弄点儿皂荚水,泡上一点碱面,我们即刻要动身。”
……
两个月后,正是冬至。
玄陵下了一场雪,螺山犹如覆着一层厚衾,川前常绿的松针林叶之上,晶莹的雾凇密密匝匝的,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鱼双成将隋白推出屋子,等初晴的第一缕阳光晒到他冰凉的身子上,让狐裘能助他抵御严寒。
他的身子时时刻刻都是冰冷的。
毒破坏了他的声带和食管,令他这段时日吃什么吐什么,每日几乎水米不进,除了必须喝的药以外,已没什么能能让他果腹的了。
两个月前,在天下人的眼底,玄陵郡王已经是一个死人,发丧出殡,已经落葬了,但鲜少有人知道,他是被拐带来了这里,这里有一个凶巴巴的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而且让人求死不能。
隋白本来在想,他挂了一闲职,无君王效忠,无父母侍奉,亲眷也各自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就那么死了,便不会知道,原来双成一直在欺骗自己了,仔细算一算,有点不值得。活着虽然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喉管传来的灼痛,说话困难,并且食无下咽、夜不能寐,但……他突然翘了一下唇。
“你笑什么?”女神医皱眉盯着他,“当药人,要有当药人的自觉。”
隋白道:“那你给一口断肠草吧,我会自觉。”
他的声音哑得时断时续的。
好在已经习惯了。奇怪这么多年不见了,该死的竟然还很有默契,他的话总是她能听懂,别人都不行。
“郡王贫嘴的功力不减当年。”
双成将他推入屋中,晾到一旁,“老实待着,我炼药去了。”
为了帮他复原,她找了上百种草药给他尝,嘴都喝得起泡了,仍然收效甚微。渐渐地隋白开始抗拒了,但他越是不配合,她便越是对他没好脸色看。她走的时候,已经有些不耐烦。
耳边的脚步声消失了,隋白停在一面落地铜镜前,镜中之人,才不到四十的年纪,但看着恁的苍老,两鬓染霜,脸上几乎没有血气,犹若行将就木之人,只差一副棺椁就能将他收走了。
他的手指抚上了那面铜镜,停滞不动。
鱼双成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药杵,见他拿着一把剪子,正往自己脸上戳去,手里的东西立刻扔了,冲上去将他的剪子夺了下来:“你做甚么?”
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他怎么敢轻生?怎么敢?
隋白抬眸,望着她,脸色有些无辜。他把鬓边的一缕银丝分了出来,拿给她看,“剪头发。”
剪头发……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么。鱼双成的一颗心落到了地上,差点吓得魂不附体,她捏着剪子,道:“我来吧。”
她蹲了下来,可不经意,眼眶却是一红,她皱眉强忍着,将他的银发握在手里,用剪子剪去了。
隋白温驯地靠在轮椅上,忍不住想碰她的眼睛,被她偏了脸颊躲了过去,等剪完他的头发,她站了起来:“螺山谢客多日了,我总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放弃一大片等我医治的病患,从明日起,你就乖乖待在房里,不到申时不得出来。”
隋白没反抗她的命令,默然不语。
“对了,两个月前你出殡的时候,你的红粉知己柳氏回来了。”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
“她还不知你活着,怎么样,想见她吗?说实在的,你于我是个累赘,我不像柳氏那般爱你,久病无孝子,迟早是不耐烦的,柳氏爱你如痴,照顾你必定比我好得多。”
隋白勾了勾唇,抬眼,清冷的眸中似有零星笑意。
这种目光有一种令人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心思都能被他拆穿一般,鱼双成不大自在地皱了皱眉,觉得自己仿佛被隋白吃死了。
他却道:“等你烦我的那一天,就不要夺我手里的剪子了。”
世人眼中隋白已死,但他还活着。是为她而活的。
她不要他活了,自然就是可以不活的。
如今只剩这一条残败之躯,还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呢?苟延残喘罢了。
“隋白。”
他听到她唤自己,于是微笑着看她。
“如果我说,等你好起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你肯不肯再试试?”她把草药放到他面前,让他选择。
他突然愣住了。
“当然,我们可以这样,以后逢单数日我临幸你,逢双数日,我宠爱青儿,你看能不能接受?”
隋白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罐子,“还是给我断肠草吧。”
“小气!”
她舀了一勺药汁,不再玩笑,强迫他张嘴,给他喂了进去。
“对了,你让魏赦送来的那支玉箫,我让他拿去扔进百柳湖里了。”
她一边喂着他,淡淡道。
隋白早有预料,并不感到任何惊讶。
“不过青儿把它捞起来了,爱妻双成仙女六字,实在肉麻得没眼看,我将它收起来了。隋白,说真的,年轻时你这么肉麻我觉得是一种情趣,现在人都老了,还学年轻人那套,就是恶趣味了。”
“你永远是我的仙女。”
一阵风拂过,檐角的风铃不住地响,如玉石相击。
她微怔,从隋白的这一双清隽澄澈的眸中,犹如瞥见了当年的自己。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