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王晴瑶(二)

就这样,王晴瑶踏上了去往北方王满堂住宅地的旅途,在火车站和父亲挥手告别:她披着新的粉色大衣,小手从袖口露出一小截,包厢里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穿着夹克的公证人假装没看见,因为再也不能和女儿见面不舍而发抖的还在挥手的父亲,都走到了火车轨道跟前了。

火车开动发出有节奏巨大的声响,那位父亲握着女儿不允许带走的玩具,孤独地立在站台上,注视目送女儿所在的窗口向前走远,他带着颤抖的动作,神经质的表情,灰白的神色,紧闭的眼睛,捂着嘴难过地咽下想要让她留下来的话。

稍时,眼前场景变化,火车出站开到了大桥上,平坦宽阔的桥面钢铁架构整齐有序,蓝天白云的倒影在河水的奔流下形状不清晰,桥体下方有艘路过的快艇,相对行迹比较缓慢,而远处足以人们引起骚乱的高耸入云的城市景象,古典与现代结合的建筑物连成一片,尽管旅人们正在离开这座城市,但不影响脸上发痴一样的表情,心想这就是我的城市,我的家啊,自身因为激动而无力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直到我今天即将离开。”王晴瑶忽然发出了某种感慨,由于很少跟别人说话,稚嫩的声音不大平稳。

“什么?”公证人好奇地问小姑娘,看样子混熟了倒是个温柔的人。

“这是他们的城市,无论美丽还是壮观,再好看的一面也隐藏着挣扎求生存的贫穷人,这是我羡慕不来的。”

公证人用手指擦了擦鼻尖,然后笑了笑,“我好像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使,降临在了你身边不是么?”

“可是,”这时候,王晴瑶有意捡起桌上的事先关于甲方的调查报告,表情冷漠地说,“你似乎要把我送到一个变态的手里。”

公证人举起了右手,向她反对地说,“你想多了。”

“上面贴的照片应该是新拍摄的,五十多年了他还是这副模样,如果是一个需要照顾的遭老头子,瘫痪的老头子也好啊,像他这样的,”王晴瑶脸害羞地红着,为自己打抱不平生气地说,

“一个人数十年甘心只做研究,浪费自己的才华和容貌,怎么想都是个善于伪装隐藏的变态!”

她用一种极其冷静的情绪来解读报告上关于除妖师王满堂的描述,以至于公证人都觉得有些小瞧她了,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公证人以极为郑重的态度,轻易地回答她道,

“王先生真的不是什么变态,人总是会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利用片面的线索就轻易给人家下定义,殊不知那是对他人的诽谤和认为自我弱小的催眠。王先生和自己的妹妹谈恋爱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妹妹父亲的私生子,因此他才觉得万分悔恨,自我处罚选择关禁闭,一个人承担看守特级妖物的重任,五十多年都没有离开禁地。”

王晴瑶像要找出他的漏洞,不服气地说,“食物呢?”

“有人会按时送来。”

“娱乐呢?”

“他大概并不需要,有人热爱读书,他热爱的是对妖物的研究。”

“那我一个人进去了,他还会放我出来么?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就算过继给他,但他不能对我为所欲为。”

公证人脱下冷酷无情的伪装,在她面前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只了解过他的生平事迹,对他这个人的性格并不了解,甚至不能保证他生起气来不揍你一顿,依照协议上的内容我会定期做回访问卷的,请你相信我会这种程度上保护好你,不过以我的认知,他应该是个愿意把别人受到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承受,叫人感受到救赎的这样一位中世纪的圣人。”

“我不理解。”

“我可以讲给你听,关于记录在报告上面,那段改变了王先生一生的故事,听完了你再做考虑。”

王晴瑶不再说话了,紧抿着嘴唇沉默着,用“我听你怎么解释”的眼神看着他。

“到底想听还是不想听嘛?”

公证人好笑地说,望了一眼王晴瑶,她为了避开他的目光,努力向着窗边移动,保持着沉默,后来他开始用一种很低的,迟疑的,不明朗的音调谈起来,

“当初他偶然遇见王老爷子,说他有当除妖师的天赋,他拜入王老爷子门下被安排寄宿到王家,年轻气盛的他确实又有才华,毫不忌讳地就住下来了,夫人和两位姐姐对他很好,管家和佣人们喜爱他的平易近人,既然是私生子,生活待遇依照最高规格的,王老爷子从他良心的深处一直想要补偿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因此他得到平生最大的依仗,他感到了只要自己肯努力,光辉灿烂的未来就将属于他了,并且他认识了,喜欢上了她,同在屋檐下的王家小女。”

“知识充实了他的灵魂,教他放开了的眼界,他是最年轻的高级除妖师,却不想在旁人并不在意的私生活里,他们成为了向往幸福的相互爱慕者。一直到了他的亲生父亲给小女儿安排了一桩婚事,他们之间的感情才得以公之于众,一次冲突,一次灾难,两个伤心欲绝的可怜人。正当女方首次提出想要和他私奔的时候,良心,爱情,一时的愤恨,几乎全都扑上来了,擒住了他的心,使他应声答应女孩的请求如同麦田里的地鼠一般平淡地屯粮守洞,打算不被别人发现,安稳地过一辈子。”

“那后来呢?”王晴瑶用一种比较清亮的声音问道,侧转身子向着细腻深色皮套的公证人坐着的长椅。

公证人摇了摇头,“尤其不要忘记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像这样的事断没有好结果的。她如此活跃的诚恳态度,已然使少年产生了明显的信心,在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之后,他们约好了那一日就要一起离开了。少年杀出了王家,破坏了家族的结界,王老爷子是一个以身作则的人,既然事情闹到今天的地步,他对王满堂说,要么她自己留下,要么他死在他们面前,他的即死誓言无疑撼动了在场的人心,而他的女儿癫狂地痴笑着,质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想着站出来,今天让所有人都走投无路了的,正是他这位除妖师学术界的元老,他们的好父亲。说着她拿出了藏在怀里的匕首,想要血溅当场,王满堂阻止了妹妹自杀,并主动请愿去看守封存特级妖物的禁地,终生不想再受他人牵挂。妹妹本想他会和自己共赴黄泉,给父亲留下一辈子的遗恨,却不想得到的结果是这样,她大概认为他是一个软弱的懦夫,竟放弃了抵抗,也再没有去探望他,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对他的观念终于有所转变,认为他不是一个恶亲叛逆的嚣张之人,只是为情所困,却又看破红尘的一个掘墓者。”

“父亲,亲爱的父亲大人,你对你的女人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名10岁的女孩因为困惑无限感到精神恍惚了,她接着把头望向窗外不停移动的景色,一直想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物上面,

“你把我过继给了一个看起来二十岁的男子,他不会成为我的父亲,你应该早对我说的,我此行的目的大概是要嫁给他。”

为了得到心里的答案,火车向着北方疾驰而去了。现在行驶到了毗邻乡村的道路上,铁路的栅栏飞速地往后移动,这样长久的模糊黑影真叫他们感到疲乏,况且也都饿了,公证人拿出木盒里面的三明治,为她准备午餐,寻问她喜欢哪一种搭配好吃。

在窗外的风景,那真是一片田园风光,起伏的低矮山丘就像绿色的绸缎那样光滑,方形的房屋稀疏的分布在四周,隐没在墨绿色的灌木丛后面,大同小异的整齐的坐落在远处的城镇上,一片笼起的梦境般十分调和的雾气,一阵闻到泥土里的青草清新的芳香,这里的居民生活在这片宁静美丽的土地,仿佛两个世纪以前祖先们选择亲近自然的世外桃源。

“人类近百年的发展过于迅速了,从工业化到信息化人们只用了短短八十年的时间,科学技术的飞速突破也是在三百年的时间里,所以你看到还在利用稻草烧柴升起炊烟的村庄,相对落后的存在也十分正常,对于生活贫困地区的孩子来说你应该属于比较幸运的一方。”王晴瑶好奇的表情被公证人盯上了,他自述己见,想要从某种意义上教育孩子,让她感受到生活的艰辛,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感受。

以至于王晴瑶的脑子里浮现两个满脸灰土,衣裳破旧挨在一起的小孩,眼睛像公益广告里的那样明亮有神,炕火烧着正旺,那些破损的碗筷托着的木桌摇摇欲坠,任凭那些心酸难过的心情涌进来。

想起了什么,王晴瑶皱着眉生气地看着他,用教训的口吻对他说,

“我爸爸常说,吃饭的时候讲究食不语,所以我不要听你一直在讲话。”

公证人尴尬地笑了下,低头吞咽着自己做的三明治,没有忘记倒满了一杯苹果酒畅饮,心想着离开父亲的庇佑后这孩子转变还挺大,正在向苛刻严格的大人迈进了么。

从每一个窗口,望得见许多坐在长桌边的享受午餐的旅人,而且一阵阵的喧闹声从许多聚集而欢乐的车厢里传到外面,那些挨着大包袱吃着方便面的乡下人和穿着衬衣吃盒饭的城里人,依靠在座位椅子上谈天说地,并且偶尔一路传来商贩推着小推车卖东西的吆喝声,总望得见大家摸出零钱向他们递过去,走走停停忙碌的样子。

火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站停留了一阵,一共就下来了两个人,在一颗成荫的大树下面,一个手提公文包和食盒身材高大的夹克男人,和一名受到旅行疲乏的颠颠蹦蹦的小女孩,穿过砖块砌筑的矮墙旁边的小路,缓缓步行向着北方继续移动,那个身披粉衣的机灵女孩,对着夕阳下昏黄摇摆的稻谷投出了一道羡慕的眼光,并不宽阔的水田,希望当中保存着一种相对含蓄的气象,一种等待收获的兴奋情绪。

王晴瑶的心情是兴高采烈的,在她遇见王满堂先生之前是这样没错,公证人跟在她调皮的蹦跳后面,他不时留心她娇小迷人的身姿,如果她不愿意再继续走路了,那么把她轻轻松松的抗在肩上可以带上她这样往前面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