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登徒子
虽然那个遥远的故乡给了她不堪回首的过去,但是,回过头来想,当时被推出来未尝不是件幸事。
她的亲族叔伯们抬着她的小轿子到了山顶的破庙,放下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像是多留一刻就会沾染晦气。不多时,庙门外传来哭声,又一个孩子被送到了破庙里,约摸就是另一个火神的祭品了。
此时的燕晴煦已经哭累了,她扭过头去打量新来的男童,那男童和她弟弟一般年纪,哭闹个不停。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又或许是觉得他太过聒噪,她拍了拍他,摘下了哥哥给她的那对墨玉燕子。
哥哥将燕子送给她的时候,曾对着这对燕子念“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她不懂其中的含义,只当是句求神保平安的咒语默默记下了,却不知哥哥念咒语时的样子为何那般的苦涩。后来入了琼素派,有机会识了字、读了书,回忆起哥哥念的那句诗,她才懂得他的心情。
这是两只缠绵翻飞的燕子,乍看之下两只好似是雕在一起的整块玉,但其实两只燕子之间有一个精巧的卡扣,通过卡扣,可以拆开或合并两只墨玉燕子。她将两只玉燕子分开,又将分别拴着两只燕子的、缠绕在一起的两股红绳分开,递了一只给那男童。
男童的注意让那玉燕子吸引过去,不再哭闹,好奇地接过去把玩,问:“这是什么?”
她指指那只燕子,强忍着喉咙的疼痛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来:“能……保……佑……你……”
之后便是等待,等那位虚无的神灵降临。她想自己可能会被火神烧死,再烤成肉干吃掉,可最终来带走她们的却不是发光的火神,而是两个黑衣人。两个幼童被他们拎在手里一路嚎啕,引来了路过的两位侠士,其中一位便是她的师父。
而另一位,就是现如今书剑门的门主封长焕。说起来,和她一同被献祭了的那个男童,应是入了书剑门门下的,不知他现下过得如何。
回到周大全家里,陆续又有几人醒来了。
周家的两个小一些的孩子在院子里相互追逐玩耍,对昨夜的惊险与算计全然不知,他们眼里的世界仍是纯真而烂漫。陆语儿也终于恢复,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小夫人迎过来,接过大夫人手里的玉米,嗔怪道:“姐姐摘个苞米怎的用了这么久,孩子都醒了,适才还喊饿呢。”说着就往灶头走去。
韩江容将燕晴煦拉到一边,小声问她:“如何?可是她?”
燕晴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答:“你自己去问她吧。”
这回答让他有些不解,“你……没探出来?”
“我几时说过要去探她了?”
对方看了她片刻,忽而笑出声来,露出的一排牙齿整齐而洁白。他道:“燕姐姐,你不擅长说谎。你已经知道是她做的了。”
他是在陈述,而不是发问,意味着他不是猜测,而是已经了解。燕晴煦又是一惊,为何他能够几次三番猜中她心中所想?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琼素派内上下百余人,除了十年来与她相伴长大的陆语儿,再无人能靠近她的内心一探究竟。而他方才与她相识,为何竟能将她一眼看穿?
正在她惊疑之际,他又问:“为什么?”
她回问:“什么?”
“何故不拆穿她?”
她仍是习惯性地想要继续否认下去,但是再一见他通透的眼神,便改了口,也许在他面前,任何的遮掩都是没有意义的。她说:“若她被拆穿出了事,这个家里,还有谁能如她那般,赌上一切保护她的女儿?”
“你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但这是我的意愿,若你想要还众人一个真相,我不会阻拦。”语毕,她瞥见大夫人正挽了袖子往灶头走,立刻转身跟上去。
可尚未跨出两步,韩江容拉住了她的袖子。燕晴煦回头疑问地皱眉,他却向她的颈边伸出手。
她本能地向后一躲,“做什么?”
“你的伤,”他指指她颈侧说:“怎么还没处理?”
“擦伤而已,无妨。”燕晴煦着急跟上大夫人,抽出自己的袖子跑过去了。
而韩江容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一名与他同来的书剑门弟子向他走过去,这名弟子长得比韩江容要高,他胳膊搭上韩江容肩膀,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仍是那吊儿郎当的语调,揶揄道:“那位姑娘生得不错嘛。师弟啊,你看不上我们陈师妹,原来是喜欢这种的?”
“你别闹。”韩江容一耸肩把他甩下去,他又像滩泥似的马上黏上去。韩江容无奈,只能由着他,继续说自己的:“我只是觉得她奇怪。”
“哪里奇怪?”一边和师弟说话,他还不忘向不经意看过来的陆语儿眨眨眼睛,送了个秋波。
陆语儿向左右看看,确定了他的动作确实是冲自己的,立刻红了脸,瞪他一眼向他挥了挥拳头,转身跑了。跑出老远摸摸自己的脸,脸颊正发烫,心跳声也重得如同擂鼓。
居然只因为一个登徒子的调戏就红了脸,她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对不起她喜欢的齐大哥,都怪那个登徒子长得太过……啊,她怎么可以觉得别的男子英俊!陆语儿恼怒地跺脚。
这名弟子是书剑门这一辈的二弟子,姓徐,单名一个卓字。他与燕晴煦差不多年纪,生得高鼻深目俊美非凡,唇角一抹邪气的笑意更是说不出的风流,只是总是一副散漫的样子,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浪荡子三个字。
“哪里奇怪么……”韩江容眯了眯眼,目光定在虚空的某一点,似乎是在仔细回想。
徐卓揽过韩江容的脖子,带着他往别处去了,“那女子一点也不招人喜爱,她脑门上就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你看她师妹就可爱得多了,那样的才是妙龄少女该有的样子。”
韩江容微微抿唇思索半晌,道:“她不只是这样的。”也不知他是在说谁。
炉灶旁,大夫人掀起锅盖看了看水是否烧好,转眼就看见燕晴煦靠在立柱边上。她问道:“还有事?”
燕晴煦摇头,“无事,没见过农家烧饭,想来看看而已。”
见左右无人,大夫人失笑道:“姑娘,这借口你还真是用不腻。怎么,怕我再动手脚?”
燕晴煦也牵了牵嘴角,眼睛却没有笑,“小心些总是好的。”
***
昨日弘毅派和官府的人们吃下的荤菜较多,一直睡到晌午才醒,小师叔也是。
自从擒住了那黑衣人起,他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肯吭声,最后更是眼睛一闭,往地上一瘫任君宰割,什么都不理会。待官府的人都醒来,他们只能将这黑衣人交给官府带回去另做处置。
又谈起下毒之事,虽有人怀疑到大夫人,但所有的疑点都被她用想好的措辞瞒了过去。知道内情的韩江容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如燕晴煦一般没有多言,最终这口黑锅还是背在了默不作声的黑衣人身上。
午后,县衙的捕快们提了那黑衣人、又带上头颅被贯穿的黑衣人的尸体,向众人告辞,准备回衙门复命。周大全一家和齐茂远亲自送他们到门口,其余人道了别后仍各自在厅中或院中。
本以为事情应该可以算作告一段落了,这时只听门口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众人循声看去,正见那被生擒的黑衣人颈上破开一个口子,喷出的血溅了杨捕头一脸。
“谁!”杨捕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立刻拔刀四顾。
屋里其他人也都警觉起来,出去查看。但过了一会儿都是空手而归,他们连出手的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屋中十四个练武之人,其中半数都是个中高手,更有书剑门门主封长焕这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顶尖高手,可是竟然没有一人察觉到有人靠近,还让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了一个人。看来对方也是功夫了得,来头不小。
一名捕快捡起了刚才割破黑衣人喉咙的东西,是一片极薄的柳叶形飞镖。
齐茂远看了那飞镖,疑惑道:“杀手?是想灭口?”
灭口的可能性很大,方才出手的人不是与黑衣人同属一帮,就是他的同伙请来的杀手。
杨捕头用湿手巾擦净了脸上的血,问:“近来江湖上有哪些杀手是使柳叶镖的?”
“用柳叶镖的倒是有几个,但却不是这样的柳叶镖。”齐茂远手指在那薄如一片柳叶的镖上用力弹了弹,那镖快速地颤动,轻微的嗡鸣之后终归于静止。
周大全在一旁急的团团转,“这帮该死的……他们会不会再来,对我一家下手?这可如何是好?请各位侠士救救我一家老小吧!”
小师叔被他转得烦,摆摆手让他坐下,说:“老乡,你先别着急,现在我们关好了门窗,外面又有差大哥看着,是不会出事的。”
“可是……”
周大全还要再说,齐茂远打断他,“不如这样,你们这就跟我去镇上,到我派内小住一段时日,避避风头,如何?刚好我派有许多间客房都还空着。”
周大全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答应了,连忙叫妻儿各自整理细软。两个孩童不知是去避难,还以为是外出游玩,欢笑着随母亲回房整理去了。
“那……你们这就走了?”小师叔问。
齐茂远点头称是,封长焕道:“回书剑门也要经过镇上,我们与你们一道。”
小师叔也凑热闹道:“我们也随你们一同过去吧!”
“你?你去做什么?”齐茂远问:“虽说我很愿意你……你们过去,但回落玉山庄的路似乎和去镇上的路是两个方向吧?”
小师叔恨铁不成钢地皱起一张脸,朝他勾勾手指,让他靠近些,小声说:“我是想借机去镇上逛一逛,买些点心首饰之类的。”又一拍他肩膀,“快点说好,让我们跟你一起去!”
别人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齐茂远哭笑不得地直起身子,对小师叔抱拳道:“好,那就烦请女侠一道到镇上去吧。”
小师叔满意地点头,“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而后燕晴煦等人也去拿自己的东西了。由于昨夜的打斗,燕晴煦的衣服破了几处,她寻了间空屋,换了身衣服。换好出来,昨日上午离开周大全家的那名弘毅派弟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鹤发童颜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