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首
第五天。
凌晨三点。
吴能,男,三十七岁,样貌普通,身型微胖,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很难再找出来的中年男人。此刻他坐在刑警队一间审讯室的审讯椅上,对面是两个审讯员。
陈鸣声站在审讯室外的单向玻璃前,看着里面的吴能。
陈鸣声刚从城南郊外一处近乎孤立的平房回来。吴能就是把那几个孩子囚禁在那里。现在学生们已经获救了,但是陈鸣声的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因为这一系列事情看起来……
怎么说呢?
十分不符合常理,简直是匪夷所思。
昨天晚上九点多,吴能来自首了,交待了绑架那六个学生的犯罪事实,并且说出了藏匿那几个学生的地点。
陈鸣声没有丝毫怠慢,立即召集专案组全部成员,押着吴能驱车呼啸着赶往他说的藏人地点。
为什么说匪夷所思?
因为营救行动不仅出奇的顺利,而且实际情况比预料的要好太多了——六个被绑架的学生全部被救,而且其中除了刘斌状态欠佳,其余五个学生看上去毫无异常。
专案组赶到现场的时候,在那个平房的其中一间房间里,六个学生全部被铁链锁住了手脚,手上的铁链与水泥地面上事先钉下的铁环相连,铁环和铁链连接处还用厚布包裹,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只能勉强坐和躺,站不起来。嘴巴被塞了布团,用宽胶布缠得严严实实,眼睛也被蒙起来了。
这种情况下,要呼救或者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根本不可能,要自救更是想都不用想,而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深色的纸板封住了。
解救过程中,从绑住六个学生的铁链上取下七十八把挂锁,虽说令人乍舌,但也并不太麻烦,因为所有的挂锁和钥匙都被编了号,而钥匙就放在这间小房子门外一个柜子的抽屉里。
这个过程中,指路,说明学生的位置,包括挂锁的钥匙在哪,等等,吴能十分配合警察的询问,回答问题非常简洁,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甚至神情十分镇定,仿佛此案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整个营救过程耗时不到三个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鸣声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的吴能——他手上戴着手铐,被林志伟和另一个年轻的刑警像夹心饼干一样夹在中间。
此时的吴能神情泰然自若,时不时看向窗外,一次通过后视镜与陈鸣声的眼神对接上,竟然还微微笑了笑。
这一切太非同寻常了。
回刑警队的时候,六个学生的父母已经在队里等候,面对失而复得的爱子,这些父母们喜极而泣。交接的程序一直到刚刚才结束,虽然这些孩子的父母要求见吴能,但陈鸣声还是婉拒了,告诉他们法律会给他们一个公道——让他们见面,太容易爆发不必要的麻烦了。
专案组的成员虽然都没怎么休息好,但案件的告破一扫连日来大家伙心中的阴霾,让大家的情绪非常高昂,甚至有人提前恭喜陈鸣声高升。
陈鸣声表面上附和着笑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现在的感觉是,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向正常的方向发展,多年的办案经验让陈鸣声切身明白一个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归队后,陈鸣声安排了两个审讯员对吴能进行临时审讯,但到现在吴能都没有说一句话,审讯员用尽了审讯的常规手段,吴能仍旧缄口不言。
陈鸣声在屋外的单向玻璃前看着吴能,心里的疑团却是一个紧接着一个。
六个被解救的学生中,刘斌的状态差些,被解救的时候神行萎靡,双眼无神,口齿不清,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从头到尾被控制监禁了七十多个小时,横跨四天,别说一个学生,就是一个成年人,现在的状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另外五个学生的情况就好多了,从他们前天被绑架,到昨天晚上被解救,时间虽说不短,但除了被限制自由,其他没什么异常,从精神状态上看也很不错。
据他们的口供描述,吴能是用电击棍之类的东西把他们击晕,然后带走的。这一点得到了吴能的确认,他确实是用电击棍将他们击晕的。不得不说,这一点很聪明,一个成年人要同时制服四个十四五岁的男学生,又要使他们不喊叫,不逃跑,很难找到更好的武器了。
被绑架期间吴能跟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也没有折磨他们,期间吴能还分别于昨天早上和中午给他们吃了饭。
这算什么?
策划了这么久且最终执行的犯罪决定,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们?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不通,可是绑架案的量刑是极重的,吴能一下绑架了六个人,还是未成年学生,社会危害性不言而喻,犯罪情节肯定是往重了判定。
这样的话,量刑不会低于十年。
还有,回来的时候,刘斌的父亲刘振海是和局长鲁达耀同处的,得知营救消息的刘振海迅速带着老婆秦岚赶到市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陈鸣声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已然不见上次见面时的颓然和失落,恢复了往日精英阶层的那份自信,和与普通人相处的那种距离感。
本来,程序上刘斌是要录口供的,但那孩子口齿不清,口供难以成功录取。刘振海便提出明天会委托律师前来处理相关事宜,加之那孩子状态确实不太好,陈鸣声便让刘斌先回去了。
因为刘振海的公司是市里唯一的上市公司,所以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班子他基本都相熟,毕竟是纳税大户,加之他本身就能算得上是公众人物,再加上他还有阵容强大的律师团……
接触此案的人已经开始猜测,吴能的刑期不会低于十五年!
如果吴能真的只是为了吓唬吓唬这六个家庭,这个成本可不算低。他是没想到这后果吗?应该就不会,因为从营救过程的一些细节上看,吴能绝不像大意粗心之人。
六个学生身上共取下七十八把挂锁,平均每个人十三把挂锁,实际情况并非每人十三把挂锁,根据个体体型的不同有些许差异。这些挂锁用以连接他们身上的铁链。
乍一看这样做是为了把他们更结实的控制,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样做反而是为了让他们的身上的铁链相对宽松。此外,根据昨天被绑架的那五个学生的口供,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会解开他们的一只手,这样不仅只需要开一个挂锁就行,还大大降低了这些学生反抗的可能。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武力威胁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毕竟还有五个十四五岁的男学生,哪怕被部分控制,这些男学生潜在反抗的威胁也不会小。
并且,六个学生一餐饭还被吴能分了三批进食,每次只有两人同时进食。
还有,那七十八把挂锁和钥匙都编了号,其实吴能完全没必要废这个力气,只需要标注需要解开的那几把而已。而他做的这些,似乎……似乎是为了方便警察营救。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也让陈鸣声不知道怎么去评价吴能这个人。
因为顾欣婻是一个女学生,长得也很漂亮,而且在吴倩倩的案件里,吴倩倩是受到了一定的猥亵的,所以专案组这边担心她有没有受到吴能的qiáng • jiān。
不过顾欣婻与吴能对此都予以了否认,不仅如此,顾欣婻还提到一个细节,在她上厕所的时候,吴能会到厕所外面等待,而其他的男生上厕所时吴能则在厕所里面看守着。
这个细节也得到了其他几个男学生的确认。而且如果发生qiáng • jiān事件,就算塞着嘴蒙着眼,但耳朵还能听到,这个平房并不算大,有什么动静这几个男学生不可能一点觉察也没有。
这件事让林志伟忍不住调侃吴能“想做正人君子,就别犯法啊”,面对林志伟不怀好意的调侃,吴能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其他任何响应。
所有的细节都说明吴能是一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但他又不像一个穷凶恶极的人,可这个案子确实是他策划和执行的,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吴能没有跟任何一个被绑架的家庭联系,更谈不上索要赎金,自首的时候也只是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独自策划和实行的,理由倒是不意外,是因为他女儿吴倩倩一年前被欺凌导致自杀的事件。
难不成吴能废了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最后把自己送进监狱?还把自己从一个令人惋惜的对象变为一个众人唾弃的犯罪?
他没有想到后果?
或许一般人会这么认为,但在有着多年刑侦经验的陈鸣声看来,太牵强了!不顾及后果的犯罪通常是冲动型犯罪,但现在距离吴能的女儿自杀已经快一年了,能算冲动型犯罪吗?而且,经手此案的陈鸣声不得不承认,吴能在细节把稳、时间掌控和逻辑判断上都显得十分的深谋远虑。
局里倒是有一个猜测,就是吴能本来是打算折磨这些被绑架的学生们的,但最终起了恻隐之心,放弃了。这种说法倒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这所有的事,但即使是这样,也并不能多大程度上影响吴能最终的判决,要知道,他面对的还有刘振海的律师团。
陈鸣声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了,又看了看审讯椅上一言不发的吴能,想了想,便安排属下暂时将吴能收押了,陈鸣声自己也回宿舍了。
今天白天肯定是忙碌的一天,怎么说现在人也救了,犯罪嫌疑人也在手上了,既然吴能想耗,那耗耗也无妨,反正接下来的程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回到宿舍,陈鸣声简单洗漱了下,设了闹钟,还特地把手机设了个勿扰模式——这个模式下,只有他老婆儿子和一些同事上级能打进来了。他太需要一个完整的睡眠了,哪怕只有不到四个小时了。
躺在床上,陈鸣声想了好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心里竟渐渐不安起来。不过他这几天实在太累了,即使在这样的心境下,也很快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
第五天。
中午,十二点。
一上午,陈鸣声都是昏昏沉沉的,毕竟把昨天一个多小时加起来也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而且之前还有那么大的睡眠空缺。昏昏沉沉的开会,昏昏沉沉的跟领导谈话,昏昏沉沉的给下属安排工作,大部分的内容都是集中在吴能这个案子上,不过相对于昨天,氛围已经轻松得多了。
期间,陈鸣声安排下属提审了一次吴能,不过和之前一样,他依旧没有开口。
此外,陈鸣声还头疼脑涨的应付了一些消息灵通的记者。吴能的这个案子本身就属于大案了,再加上还有刘振海的儿子在里头,在那些记者眼里,太有新闻价值了。
这其中,陈鸣声最烦的就是那些自媒体记者——他们自称是记者,但谁能保证他们的受过正规的记者培训?跟他们说话,还得特别小心,因为他们听到的任何一句话都能被曲解成方向完全不同的意思,你说烦不烦?
一上午的时间一下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中午的饭点,陈鸣声往食堂走着,心里琢磨着吃完饭补个觉,下午亲自提审吴能。
“陈队!”
陈鸣声一回头——是林志伟。
“陈队,您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还没等陈鸣声开口,林志伟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问道。
陈鸣声心里一怔——勿扰模式忘关了,难怪上午手机这么安静。
“嗯……最近手机是有点问题,什么时候得空拿去看看。”陈鸣声含糊着找了个借口,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有什么事吗?”
“李建松医生的电话打到我这来了,说有要紧的事找您。”林志伟说道。
林志伟说话的时候,陈鸣声打开了手机的屏幕——十来个未接电话,有五个是李建松打来的,其他几个不认识的号码说不定也是他打的。
李建松是陈鸣声从小玩到老的伙伴,以前同班一直同到高中毕业,随着年龄的增长,聚在一起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每年总会聚上两三次。李建松本来对心理学感兴趣,不过他父母觉得那个专业不好找工作,硬生生让他学医了,现在是市第一医院的内科医生,工龄十几年了。
陈鸣声回拨了李建松的电话,往旁边走了几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电话接通后,赶紧打着招呼:“怎么了?老同学,这么想我?”
“鸣声,客套话不说了。”李建松在电话那头语气焦急的说道,“顾欣婻,廖振志,这两个学生,你知道吧?”
陈鸣声心里一讶,有些不安的回答道:“知道。”
“都中毒了!”
“什么?”
听到李建松的话,陈鸣声叫了出来。
“你听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学生的家长已经跟我说了,这两个学生应该是被下毒了。”李建松说道。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下的毒?”
陈鸣声话一出口,便想到一个细节——吃饭,吴能给那些学生们吃了两顿饭,而刘斌,更是在那待了三四天。
“听学生们说,吃饭的过程中喝了饮料,应该是掺在饮料里了。”李建松说道。
陈鸣声有些绝望的问道:“是什么毒?有救吗?”
李建松说道:“我打电话你就是为这件事,请你务必尽快问出吴能下的是什么毒!”
陈鸣声边往回跑边问道:“以你的经验,你觉得这是什么毒?”
电话那边李建松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不想猜。”
挂了电话,陈鸣声飞一般冲向了关押吴能的地方,劈头吼问道:“吴能,你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
吴能淡淡的看着陈鸣声,脸上泛起微笑,但却不开口说话。
陈鸣声喘着气,定了定神——这个时候强来没有任何意义,然后尽量放低音量的说道:“吴能,两个学生已经进了医院,我们已经知道是中了毒。算我求你了,你告诉我,是什么毒?”
吴能看着陈鸣声,半晌,从口中说出令陈鸣声体温骤降的三个字。
“百草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