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成亲

宁琇坐在火盆前,熊熊燃起的火焰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他把手里捏着的一沓宣纸又翻了翻,每一张都亲手抚过一遍后,将它们弃在火盆里。

火星一下子腾蹿起来,将那些宣纸尽数吞没,不用等很久,它们都会化作漆黑的灰烬,归于虚无。

他正盯着火盆,看得眼睛都要发痛了,忽然听见吱呀一声,书房门从外面猛地被推开。他下意识地跳起来,却因眼睛被火焰光芒刺痛而还来不及有别的反应。

噗的一声,一大盆水浇下,熄灭了火盆里的火焰。他晃了晃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发难,才看清楚来人正是纯懿。

“你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跑到书房来干什么?”宁琇有点儿恼羞成怒。

纯懿不理会他,拿过一旁桌边支着火钳,将里面刚被燃着一半的湿答答的宣纸夹出来搁在地上。她把火钳扔下,蹲下身去看宣纸上写的字。

“你别看了——”

“兄长。”纯懿迅速地浏览完宣纸上的诗文,虽有一大半都被燃烧殆尽,可诗文的主旨含义还是通过剩下的那一小半而清晰可见,“你这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额娘去世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放下了,却不想你还是沉溺其中。哀恸过度则伤身,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啊。”

“阿玛情深,虽时过境迁仍耿耿于怀。我的心志与阿玛一样,时隔多年,额娘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我忘不了。”宁琇抿了抿嘴唇,偏过头说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在写这些东西的?”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吧,美珊姐姐刚刚回来的时候。我从你书房后面经过,看见你在烧东西。后来,我见到你书架上搁着的那几本游记,我翻了那本《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发觉其中的批注,才猜到你烧掉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写给阿玛额娘的祭奠诗文。”

“猜的不错,就是这样子。我不避你。”宁琇褪去在人前一贯伪装的莽撞淳善,面容霎时变得成熟冷峻,“从前不与你提起,是因为我总觉得额娘去时你还小,不知事,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有共鸣。如今既然你主动撞上来,我与你说说也无妨。”

“就算是当年不知事,可你们都怀念她,我又怎会不感同身受呢?”

“兄长,你恨我吗?”

纯懿始终没有向阿玛永福问出口的话,今日掏心窝子说给宁琇听了。

“恨?为什么要恨你?就因为额娘是在生你的时候难产伤身,以致最后殒命吗?”宁琇反问了一句,冷笑着说道,“若真的这样,那我岂不是恨错了人。额娘难产与你有什么关系?太医说得很清楚,额娘孕中多思多虑,至于心气郁结,产程不顺。而额娘为何如此,你我都很清楚,不必说出口徒惹祸事了。”

纯懿敛眸,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宁琇走近摸了摸纯懿的额头:“做一个早慧的孩子,很累吧。”

“兄长伪装多年,你比我累。”

“我不是伪装,只是为求自保。”宁琇自嘲,“纳兰府于康熙朝达到鼎盛,往后自然要走下坡路,免得招惹无穷祸患,连累子孙后代。阿玛只恨自己没有早懂得这个道理,好在他激流勇退时还不算晚。”

“我也学他的模样,做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少爷,花上半生时间去怀念自己的额娘,留下一些勉强可入眼的诗作文章,又有什么不好?我还乐得清闲。”

“只是怕往后,皇上又要给叶赫那拉氏恩典,再不允准我这样了。不过,瞻岱堂兄争气得很,叶赫那拉氏的荣耀,往后就系在他的身上吧。”

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之于宁琇,真的像是避之不及的祸患。

纯懿:“我竟不知,兄长多年,怀揣的竟然是这么个想法。”

“事事若都让你探知,那你可不就是小人精了吗?”宁琇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纯懿提到的《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递给了她,“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就当兄长再给你添份嫁妆。”

“这本书,我已经读了太多年,心思里满满都浸着额娘当年流的泪。我已经回不去了。阿玛把这本书留给我,本意是好的,是要教我日后懂得尊重结发妻子,与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不过,我倒是看歪了。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希望你能与傅恒大人长厢厮守,白头偕老。”

“兄长——”

“纯懿啊,你就当今天没来过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往后,你安稳地作傅恒妻,事事以富察氏为先。别的事情,莫要再想,多思无益。”

“那兄长你呢?你还是要做那个无忧无虑、胸无大志的纳兰宁琇吗?”

“我一直都是无忧无虑、胸无大志的人呀。这就是纳兰宁琇,不是伪装。”宁琇笑得轻快恣意,眉眼间满溢着年轻人的阳光积极,仿佛刚才那个皱着眉头、冷峻严肃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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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出嫁的那一日,叶赫那拉氏在京城的宗族长辈都来了。

他们都知道她是高嫁了,于是都想来亲眼评估,这段姻亲关系能给叶赫那拉氏带去多少好处。

她穿着沉重的嫁衣,在正院拜别关氏,拜别伯父、阿玛与额娘的灵位。最后她再向宗族长辈行礼。

关氏全程一言不发,她该说的话,前一晚都说了。如今这个场景,若是还要她开口,只怕是要落泪失礼了。

纯懿在近处见她脸上涂了很厚重的粉,故而方才远远走过来时,只觉得她还是一副好气色。过去几年,纯懿陪着关氏将另外五个姐妹都送嫁出去,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关氏在这个特殊时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伯母,纯懿就此拜别。”最后一拜,纯懿起身。

关氏将红盖头遮上纯懿的面容。

宁琇背纯懿出门,瞻岱扶她上车轿。

红盖头质地轻薄,并不遮挡她的视线。

上了马车后,她最后回头再看了一眼纳兰府的大门。

关氏由苏嬷嬷搀着,扶着门框愣愣地看着她。美珊抱着平睦恩站在门后,平睦恩的眼睛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看,反正没在看她。美珊换了单手抱平睦恩,握着他的小肉手,朝她招了招。

真的是要出嫁了啊——

纯懿心中感慨万千,但不至于落泪。

傅恒走过来替她把门帘放下。

她听见傅恒说了一句:“没事,有我在。”

傅恒的声音隔着马车的门帘传进来,闷闷的,有些低沉,不是很有真实感。

纯懿低声应了:“嗯。”

她坐在轿子里,身旁有使女玲珑与四音伺候。她们都是关氏早几年从庄子上挑出来的,指派到纯懿身边要随她出嫁的。

玲珑人如其名,心思剔透,为人稳重;四音年纪稍小,性格活泼明朗,是个机灵的姑娘。

她们在纯懿身边已经待了大半年了,纯懿对她们二人印象都还不错。

随纯懿陪嫁的,还有两位嬷嬷,贺嬷嬷与李佳嬷嬷。这位李佳嬷嬷与美珊身边的那位李佳嬷嬷是堂姐妹,关氏对她很放心,就拨过来伺候纯懿。

“格格,到富察府了。”

马车缓缓停下,玲珑小声同纯懿说。

富察府离纳兰府有些距离,不过傅恒新建的那座府邸倒是离纳兰府很近。

一系列礼俗过去,傅恒挑了盖头。

他还未与纯懿说上话,就被女眷们推出去宴客了。

他出门时还无奈地看着纯懿笑了笑,欲开口说什么。

屋中一妇人朝他说:“小六,别看了,别看了,快出去吧。待你晚上回来,有的是时间能好好看呢。”

挤在新房中的女眷们全都哄笑起来,故意赶人,惹得傅恒只好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弟妹是生得好,换作我是小六,也要挪不看眼呢。”傅恒的二嫂笑着打趣道,随后她又自报家门,“弟妹不必紧张,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是春和的二嫂,娘家姓索绰罗。”

一旁坐着的几位夫人也都分别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纯懿虽然记性好,入府前也在关氏那边大概了解了富察家这些媳妇们的娘家背景,可一时间要她把姓氏对上脸,不免也要头痛了。

“老八家的媳妇入府时,认全咱们这些脸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呢。九弟妹不必担心,慢慢来就是了。”三嫂兆佳氏同纯懿说,她慈眉善目,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这是我家格格明琅,今年四岁。”

“小婶好。”明琅格格知礼,从额娘怀里下地,向纯懿蹲身福了福礼。

“你好啊。”纯懿弯眉对明琅友好地笑了笑。

“老四、老五和老七都带着家室外放为官,老大一家搬出去住了,如今府里也就住着咱们两家、老八与福晋,还有老六的福晋孩子。不过老五家两个格格还养在老太太跟前,拢共算算,府里也有七八个孩子。明日你与春和从宫里谢恩回来,就能见着他们了。对了,听额娘说,皇上准了春和另辟府。”

“是啊。春和要领内务府总管大臣的位子,且成了婚,搬出去住也能方便些。”索绰罗氏点点头,“好了,咱们也差不多该出去了。你在这儿万事放心。春和不知是不是从皇后娘娘那里打听了你的饮食喜好,前几日就吩咐膳房今日要在新房备下糕点吃食,你早该饿了,吃一些垫肚子吧,也尝尝看合不合心思。待天色黑下来,夫君他们也要放傅恒回来了。”

“谢过嫂嫂。”

“不必客气,咱们明日再见。”

几位夫人出去了,新房里也就剩下纯懿及两位使女。

“主子用一些糕点?”

“好。”纯懿从喜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来,捻起一块牛乳酥糕,轻咬一口。她稍稍咀嚼了两下,脸色微微一变,勉强将口中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茶,便将那酥糕搁下不再吃了。

玲珑愣了一下:“主子觉得这糕点做得不好吃?”

纯懿面色古怪,只说:“有点儿甜。”

玲珑与四音对视一眼,后者心里憋不住话,立马说:“这可奇了。竟还有主子吃了也觉得太甜的东西。”

“是有些甜了。”纯懿又吃了另一盘碟子里的糕点,也是一样。

当然,纯懿说有点儿甜,实在是留有余地了。若是换了四音来吃,定要说这糕点甜到发腻了。

“也不知傅恒大人是怎么同膳房说的——”四音吐了吐舌头。

也许是傅恒对她的口味有些误解吧。又或者傅恒根本不是向皇后娘娘打听的消息。纯懿默默地想着,至少她在皇后娘娘那里每次吃的食物都很合她的口味。

纯懿又稍微想了想,就猜到肯定是宁琇同傅恒说起的。她的确爱吃甜食,但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可能是宁琇话中说得有几分夸张,而傅恒完全听信了,才会有今日这般误会吧。

她总不好指责傅恒什么,毕竟这只是个乌龙。她甚至还要主动感念他的贴心安排。

她觉得,有傅恒这样的丈夫,自己的这桩婚事,应该能圆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