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回京
到了山西之后,纯懿最初三个月都过得很好。
她随身携带着兄长宁琇赠与她的游记文集,闲暇时与傅恒几乎走遍了阳曲、清源一带的名胜古迹。每次游玩归来,她若有兴致,都会提笔作游记,写好的手稿皆精心保存,留待日后装订成册。
纯懿喜好书文墨画,她在山西搜罗了许多当地出名的小说集子,时常翻来阅读。傅恒也因为她的缘故渐渐多读了汉人所作文章书籍,他读的多是些大家经典,大有从头补起的架势。
政务清闲且不外出游历山水时,他们夫妇二人常常坐在方桌两侧,各自读书,读累了便摆开棋局对弈手谈,往往都是纯懿技高一筹,大杀四方。
傅恒并不善罢甘休,他拿了纯懿带过来的棋谱书籍翻看,自己一个人琢磨推演模拟,久而久之棋艺也略有提高。
“这与兵书中所提及的策略谋略有些相通之处。”
傅恒越读越来劲,他稍微琢磨出一些关窍之后就拉着纯懿对弈实践。
纯懿的棋艺曾经由她阿玛及伯父指点,在闺阁中时还读了家中所藏的大量棋谱古书,也时常与水平相当的胜蕤手谈,本领自然超出傅恒许多,绝非傅恒两三月研读棋谱后所能轻易攻克。
但她能够在一次次对弈中发觉傅恒提升速度之快,也渐渐认真对待。她记忆力好,幼时读的那些棋谱现在大多都在脑子里清晰明白,便经常在口头上与傅恒探讨一些经典妙绝的路数。
一座宅院,夫妻二人,富庶安乐,志趣相合,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美好,困扰纯懿已久的失眠症也隐隐有痊愈之势。
玲珑也与纯懿说:“主子一日日气色越发好了,奴才看您用膳时胃口也比往日大了一些。”
“是啊。我总觉得带来的衣衫穿着有些紧了。大概是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心宽,故而有些发胖了。”纯懿本就偏瘦,她不在意自己的体重上涨,倒觉得这样挺好。
“奴才和四音再给主子裁制几身新衣吧。库房里存着几匹料子,奴才看着还不错,摸起来虽不比主子带来的那些衣衫精致,不过作外衫也很妥帖了。”玲珑是有主意的,她想了想又说,“主子可要亲手给大人也作件外袍?”
纯懿笑着横了她一眼:“我的女红你们俩还不清楚?”
“那就主子把布料裁好,奴才和四音替您把关键的缝线给弄好,主子再看情况缝上两针,把扣子缝上去。这样也算是主子给大人亲手做了新衣。”
“我还以为你比四音稳重踏实,没想到你鬼点子比她还要多。”纯懿点了点玲珑的脑袋,嘴角的笑意倒是一点儿也没收敛下。
玲珑自然领会纯懿的意思,告退之后就出门去拿布料回来了。
“诶,玲珑你去哪儿啊?”四音从外面急急忙忙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封信,“主子,门房处有京城寄过来的信,是娘家寄来给您的,落的是二格格的名字。”
“留了美珊姐姐的署名?两封信都是如此吗?”纯懿拿过剪刀裁开其中一只信封,心里也正疑问着。
她从信封里拿出信纸,摊平后仔细阅读,“也没什么大事。伯母要给兄长相看福晋,初定了佟佳氏的格格。美珊姐姐大概是写信来知会我一声,许是下回我再回去时,就要见着这位嫂嫂了。怎么一样写信过来,还要拆作两封信呢?”
她又拆开了第二封信。四音看着纯懿读信,她只觉得主子嘴边的笑意忽然僵住,随即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等到主子把整封信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之后,她的指节紧紧攥着信纸,略微泛白。
“主子——”四音觉得害怕,小声唤了一句。
“不——”纯懿扶住桌角,猛地开始干呕起来,“咳咳……咳……”
“主子,您别吓奴才。”四音连忙扶住纯懿,顺带拿了桌上的茶杯递过去,“您喝口水压一压。玲珑——玲珑姐姐——芽儿,芽儿,快去找大夫。”
四音高亮的声音把外头洒扫的丫鬟芽儿唤了进来,四音立马让她去寻大夫过来。
“无妨——”纯懿喘着气拦下了四音,“我一直都这样,没事的。我受到惊吓,情绪波动较大时就容易干呕,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伯母应当同你交代过的。”
“是,是。奴才记着,奴才都记着的。实在是主子刚才发作太快,奴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主子您漱漱口。”
纯懿拿过盘子漱了漱口,拿帕子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扶着额头坐下,又打开第二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她才说:“芽儿,去趟前院,把大人唤回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四音一边抚着纯懿的后背让她感觉舒服点,一边问道。
“我可能得马上回京城一趟。”纯懿把信纸放下,重新装入信封,“信中说家中多事,望五妹速归。只怕是她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可是大人还在任上,主子孤身一人要怎么回去?”
“信上说,瞻岱堂兄已于初九那日动身往山西而来,他会在雁平道停留至月底。我去那里与他碰面。”
“你要回京城去?”傅恒来得也快,他走进来时就听见纯懿提到瞻岱要来雁平道的事情,“可是纳兰府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二姐姐素来办事稳妥,若非必要,她不会轻易让我速速归去。且我堂兄已经动身,我必得要回去一次。”纯懿抬头看向傅恒,深吸一口气,行了礼,“望夫君允准。”
“你这又是何必?我自然允准。”傅恒将纯懿扶起来,“你现在就要走?”
“是。越快越好。我想早点见到她们。”
“我现在手头无公事要忙,这样,我骑马送你去雁平道。这样快些。等到了雁平道,我再为你寻辆马车。”傅恒松开纯懿的手,“你先收拾些必要的衣物吧。我在外院等你。对了,你的使女——”
“玲珑会骑马,你给她寻一匹马,玲珑随我一道回去。”纯懿看向四音,“至于四音,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主子——”四音也想陪在纯懿身边,和她一道回京城去。
“四音,去库房把玲珑叫回来。”纯懿的语气斩钉截铁,容不得四音再多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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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傅恒与纯懿抵达雁平道,瞻岱在驿站见了他们。
“我是昨日抵达的,原以为信件还要耽搁几日,便打算直接登门与你们明说,不想你们今日就来了。”
“大概是信到得快了些。家中可都还好?”纯懿面色焦急。
瞻岱摇摇头:“不大好。所以二妹妹才会写信叫你回去。只是伯母本想拦她的,伯母不愿意你受惊扰,可二妹妹怕你不回去要留遗憾,所以才执意写信过来。不过,我见了你这面色苍白憔悴的模样,我也有些不忍心让你回去。”
“什么叫留遗憾?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究竟怎么了?信中二姐姐说得极为含糊,兄长你也是,支支吾吾。你们遮遮掩掩不说个痛快,才叫我心忧。到底是怎么了?”
“伯母、宁琇、美岱,他们都有事情。”瞻岱嘱人去牵马车过来,“我们立刻动身,路上我再与你细说,当然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回去之后你就全部明白了。”
“事出紧急,对不对?”
“是。我们须得立刻动身。”
“兄长,去为我寻一匹马来,我骑马随你一道走。”
“这怎么能行——”
“行的。骑马总比坐车快。”纯懿隐约已有了自己的猜测,她急于回去确认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坚持要骑马回去。
“那好吧。你骑我的马,它性子温顺,脚程也快。我再去找一匹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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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一直送他们出山西境。
分别时纯懿裹着大氅戴着帽子,只隐隐约约露出眼睛和下半张脸,她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傅恒,心中满是愧疚。
傅恒越是一言不发,她就越是觉得愧对傅恒。她不知此去京城,她要多久才能把事情了结回到山西,回到傅恒的身边。
而傅恒更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去。
“傅恒,我走了。你保重。”
“纯懿,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纯懿不知傅恒指的是什么事情,可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一旦流露出疑问的神情,那更是对傅恒的一种伤害。她只能点点头,掉转马头跟着瞻岱及一队护卫离开。
他们走出好远,她还回头去看,似乎仍见着在黑夜中,傅恒骑在马背上,在亭边望着她。
第二封信中所提及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傅恒。这是她下意识的保留隐瞒。这也是最伤及傅恒的一处。她后来头脑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傅恒都明白的。她的隐瞒都尽数落在傅恒的眼中,满满都是讽刺。
所谓的同心同德,她从未做到。过去三个月的愉快相处,看似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不过都只是表象。
纯懿始终对傅恒封闭内心,她有许多事情,从未对傅恒说。
“你和傅恒大人,都还好吧?”瞻岱放慢速度跟在纯懿身侧,小声问道。
“不大好。”纯懿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悲伤,“我没有和他说信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是纳兰家出了什么事情。”
“你应该和他说一声的。”瞻岱幽幽浅浅地说了一句,“曹家的事情不能说,那至少宁琇的事情你该与他说一声。”
“我不想和他说。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说。”纯懿叹了一口气,“这才让我最害怕。我竟然觉得这件事情没必要和傅恒说,可他是我的丈夫——”
瞻岱怜惜地看着她:“纯懿,你是一个人独立惯了。一时间不习惯旁人负担你的生活而已。一切都会好的,你会慢慢接纳他的。”
可若是傅恒不愿意等了呢?
纯懿默默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