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金川

寻常一日?清晨,天还未亮,满室烛火摇曳。

纯懿如常伺候傅恒穿上官服,微微踮脚替他抚平肩头褶皱。

她的动作温柔轻缓,一举一动间皆透出?世家气象。

傅恒低头,恰可以?看到她披散着的尚未绾起的乌发,发间自有淡淡桃花皂的清香,可谓是宜室宜家。

往常每到这时,傅恒总要?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在一片静默无言中,傅恒忽而伸手拉住纯懿的手。

四目相?对,傅恒望进纯懿那双澄静明晰的眼眸深处,见她因全然信任而流露出?的单纯洁白与不设防备,他的心悄然一动,呼吸也随之滞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开口。

里屋夫妇二?人为这事磨蹭着,外头候着的小厮却不得?不扬声?催了两遍。

傅恒不可误了上朝时辰,故而最终还是纯懿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丈夫,志在四海。”她微微一笑,“夫君且放心去。家中万事有我。”

傅恒看着纯懿,见她神色间并无勉强撑笑之意,而是落落大方、笑意清朗。

他便知纯懿是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而非为了顾全他的仕途才不得?不说出?得?体场面话。

他伸手扶住纯懿的肩膀,掌心稍稍用力,纯懿则脸上笑意加深,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模样。

如此对视一眼,夫妻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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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可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为我绾发罢。”

自关氏去后,纯懿常常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大概她也是重情谊的人,才会在身边至亲离去后,时时回忆起往昔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前她阿玛永福去后,她也是一宿一宿睡不好,醒过来的时候往往是泪湿枕畔。

尽管阿玛待他们兄妹三人并不亲善,有时候甚至还比不上从前伯父永寿待他们好,可纯懿就是要?梦见他。

那时,她在梦里重新经历幼时阿玛指点她诗词文赋的事情,她也会自作主张地在那些回忆上添油加醋,梦见阿玛教她临摹画像,抱她看书架上额娘生前最爱的书籍,与她说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阿玛年轻的时候,大概算得?上是属于叶赫那拉氏的黄金时代将要?落幕的时分罢。

那时曾祖父明珠已经去世,祖父揆叙虽仍在朝为官,却因议储事受到康熙帝厌弃训斥。

旧时辉煌荣光不再,后辈英才尚未立足。

青黄不接的那十数年里,族中仍有东山再起的激烈论调。

可那时的伯父与阿玛,大概已经隐隐可预见往后许多年叶赫那拉氏家族颓势。不然,阿玛在那个阶段如何会作那些基调沉郁的诗词文赋?

“你们家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在纯懿的童年记忆里,隐约还有这么一位骄纵跋扈的郡主或是县主,那姑娘的身份模样她已经记不大清——纯懿一贯记性出?众,却会记不清这郡主的身份模样,倒实在是一桩奇怪事。

不过,与其说是纯懿记不清了,倒不如说是她刻意遗忘了。毕竟,人总是要?故意回避那些让他们心生不快的记忆。

那位郡主在纯懿记忆里,是个容貌模糊的小姑娘,那时候她们似乎是参加什么茶会宴席,席上那姑娘似乎是与美清起了争执,把美清弄得?眼泪汪汪。

纯懿还清晰地记得?,那郡主指着美清发髻上两支飘飘蝴蝶玉簪,盛气凌人、口齿清楚地指责道:“明珠家财万贯,不就是靠着卖官鬻爵才积累下?后人几世几代都?享受不尽的珠宝财富。如今你们叶赫那拉氏失势,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当?年自作自受罢了。”

“你——”美清被?她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

纯懿气不过,便冲上去要?与那郡主理论。

那时候她们都?还是六七岁大的小孩子,旁边围着的玩童大多也年纪相?仿。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能像这位郡主这样满口朝廷旧事,且逻辑思维有条有理的,实在是不多。

更?何况那位是宗室贵女,孩子们别的不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却学得?有几分像模像样,更?不会有人为她们叶赫那拉氏出?头。

“郡主又何必咄咄逼人,针对无辜稚童?吾曾祖父旧年是非功过,已有圣祖爷明察真相?,予以?臧否。更?何况所?谓罪不及孥,郡主拿朝堂事发作训斥黄发稚儿,是否行事太过,更?有霸凌倾轧之嫌?”

纯懿将美清护在身后,尽管她也只比美清大了一岁,然她素来有为人姐的觉悟,在护着家族名誉与幼妹的事情上,她绝不可能退让。

郡主倒是无所?谓,并没有要?与纯懿唇枪舌战的打?算,她只撇撇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正是非都?在人心咯。”

“明珠以?贪侈败,难保令名,也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愿意花你家祖上积累下?来的肮脏银子,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别再觉得?你家败落倾颓都?是别人的过错,那实在是你们咎由自取。”

说完那位郡主就推开人群自顾自离开了,往后纯懿也再没见过她,大概是回封地上了吧。

这番论调,却让幼年时候的纯懿陷入深思。

她往后的日?子里,翻查过许多人对于曾祖父明珠的评价。

若是要?持客观论调,大多都?是褒奖其为官多年所?有成就,贬损其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之罪过。

若是一味偏私指责,大概就会如当?年那位弹劾明珠的御史郭琇那样说:“明珠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

反正纯懿是知道的,她曾祖父明珠做过很多他人难以?完成的、了不起的事情,也的的确确不是什么清白干净的大善人。

“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

《礼记》如是训诫,纯懿哪怕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得?不放在心里,终不可与他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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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的时候,瞻岱往纯懿府上走了一趟,与她说明傅恒今日?已向乾隆毛遂自荐,欲前往大小金川平定祸乱。

“你早已知?”瞻岱见她闻讯并无惊讶神情,就猜到傅恒已与纯懿说过此事。

“我知。”纯懿甚至是看出?了傅恒的志向,与他面对她时候的为难,于是她主动开口,免去了他的忧愁。

“你放心?”

“夫君武艺高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倒是夫君更?为我担心,他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这府中事务,加之今年事端风波不断,我也的确曾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纯懿整了整桌上摆着的铜壶,神色平静。

“不过还好,上半年这么多事情我都?撑过来了,且看它未来风雨如何罢。左不过就是一日?日?地踏实过日?子而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怎会怕它们。”

瞻岱笑了:“你倒是心境豁达大度。怎么,事情放在端放身上,你就是百般阻挠。差不多性质的事情落到傅恒大人身上,你反而看得?透彻随和。我原本还以?为,你会如同?上次听闻端放欲出?海那样,全然难以?接受的。”

“兄长出?海与夫君出?征,如何就是性质差不多了?”纯懿言语间还是流露出?对宁琇做法的不满,“夫君是担负国之重任,兄长却全然是只顾自己随心畅快,把妻儿责任担当?抛在脑后。堂兄,你可别把兄长与我夫君相?提并论。”

“你这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堂兄,你可别揶揄我啊。”纯懿横了瞻岱一眼。

“我之所?以?态度迥然不同?,也是因为我知嫂嫂纳喇氏性情与我不同?。纳喇氏温顺静穆,事事都?以?兄长为先?。若是兄长不出?主意,她也必要?去问过我们姊妹的意思。遇事她根本就不能自己决断拿主意,这样如何能一个人撑起纳兰府门?楣?”

瞻岱觉得?纯懿说的有理,不过他又说:“其实也还好吧。端放不是都?想好了吗,若她实在担当?不起,就让她搬去与我们住在一道。”

“吾妻舒穆禄氏温婉大方,自然会待纳喇氏与她的孩子和善。遇事需要?决断,咱们都?可为她出?主意。你也不必太担心。”

“是啊。兄长心意已决,我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我硬撑着不同?意,兄长就真的会留下?来罢。”

纯懿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疲惫。

“我也不能全然不顾兄长的想法。我知他这些年心中淤积的忧愁抑郁,若无方法门?路排遣,只怕是要?闷出?心病。”

“他能出?去走走放飞心境,我也不好阻拦。可实在是嫂嫂已经有孕在身,倘若没有这个孩子,嫂嫂能随兄长一道游历四方,也是好的。”

瞻岱拍拍她的肩膀:“没办法。当?初婶婶病重,就盼着能看到端放娶妻生子。端放为了婶婶,为了家族,不得?不低头松口娶了纳喇氏过门?,又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孩子。你也都?看到了,婶婶得?知纳喇氏怀孕时有多高兴,整个人气色都?与往日?不同?了。咱们都?还天真地以?为她的病情就此将有转机——”

纯懿抿唇点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哀伤:“你说的对,没办法。这都?是命数。咱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总好过让伯母留有遗憾。”

她略微偏过头去平复着心情,过一会儿又转过来起身向瞻岱郑重行礼。

“你这是做什么——”

“堂兄,嫂嫂与我那未出?世的侄儿,日?后就拜托堂兄堂嫂悉心照拂了。”

“咱们是一家人,这都?是应该的。”瞻岱将纯懿扶起来,和善地说。

远处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相?携着跑过来,后面还有玉易城懵懵懂懂地遥遥跟着。

瞻岱看到这三个孩子,忍不住问纯懿:“那你呢?你一个人带他们三个孩子,吃得?消吗?实在不行——”

“我可以?的。”纯懿淡淡地看了瞻岱一眼,“再过些日?子,四姐姐就要?来把玉易城接回去了。福灵安已经进御书房读书,不需要?我多费心思。福隆安如今还由我亲自管他启蒙,不过这些事情当?初我带福灵安时就做过一遍,如今也算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不打?紧。”

“那就好。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与你婆母那边说,要?她们给你人手帮忙。至于咱们娘家这边的人,也时时刻刻都?愿意给你搭把手,你开口,一句话的事情。”

“我明白,谢谢堂兄。”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以贪侈败,难保令名”

——由《清史稿》修改而来。

原话“康熙中,满洲大臣以权位相尚者,惟索额图、明珠,一时气势熏灼,然不能终保令名,卒以贪侈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