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质问
纯懿在清音阁后头见着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
“你过来了。”太后听戏正听得乏了,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对纯懿说。
“妾身拜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把手里的?戏单子递给纯懿,“看看你喜欢听什么。”
纯懿点了一出《群英会》。
“难得你喜欢听这个。”太后接过戏单子,随意搁在面前方桌上。
底下戏班子已经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在台子上转着圈子唱得卖力。在这样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太后却不觉得吵。
她闭着眼睛,神情显出一种难得的?平静祥和。
四周负责伺候的?宫人皆屏息凝视地立着,纯懿站在太后身侧,视线往前看去,自然而然落在色彩绚丽的戏台子上。
“方才你见着乌郎罕济尔默氏了?”
太后突如其来一句问话,语气平淡无奇,似乎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意图及情绪。
纯懿滞了一下,太后似乎是以为她没听明白,又破天荒解释了一句:“弘皙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
“是。福晋与我说了几句话。”
“哦。”
太后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纯懿一句:“别同她走得太近。”
“是。”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儿。
戏台子上的?演员转圈挥舞着手中旌旗,倘若这样的场面放到民间的戏台子上,底下早就是叫好声一片、掌声连连了。
可是如今这戏园子里只有一位主子,太后不发话,底下人便没有权力发声——且不说是纯懿,即使是皇贵妃在这里也是一样——而太后素来行事沉稳持重,纵然是戏折子得她欢心,也不会过于表露在外,只吩咐底下人多备赏赐就是了。
“讷亲自尽了,还是用他祖父遏必隆的?遗刀。”太后喃喃地说道,隐隐透出几分惋惜,“哀家与皇帝说过的?,可他——”
纯懿默默垂手立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走上前去,从使女手里的?托盘上端起两碟新做出来的糕点,摆在太后面前的?方桌上。
“皇上还是顾念着太后的意思。”纯懿平和地对太后说,“太后,您一路走来,亲眼见着皇上经历那么多的?风浪,自然也能谅解皇上的?苦衷。讷亲大人,位高?权重,而今一朝失误,皇上便有意利用此事以他震慑朝廷。”
“讷亲就活该要做别人的?垫脚石吗?”太后冷冰冰地说,“只因他比别人更早地坐上了这个位子,所以就要被用来震慑他人吗?纯懿,若是今日之人换成你的?夫君傅恒,你也能克制镇静地说出刚刚那番话吗?你就能体谅皇帝的?苦衷吗?”
纯懿敛眸,平静地行礼:“妾身接下来的话,还请太后恕罪。傅恒大人是妾身的夫君,而讷亲大人,只是太后您的同族。皇上首先是江山之主,然后才是您的儿子。祖宗规矩家法,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您的依靠是皇上,而不是您的同族。您若是执着于这件事情不肯罢休,只会惹来皇上厌烦。”
“大胆!”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方桌,四下里猛然一片寂静。
戏台子一侧吹拉弹唱的曲艺人们吓得停下旋律,一动也不敢动。台子上的?角儿们也纷纷跪地请罪,不敢再演下去。
“妾身不愿太后受一叶障目之苦,故而斗胆言明。”
太后审视的?目光在纯懿的身上来回兜兜转转,这让纯懿浑身上下有一种不适感,可她还是硬撑住了。
最后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和解了,但?仍然语调威严地发话:“你下去吧。”
“妾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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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从圆明园出来,坐着马车往富察府去。
在博尔济吉特氏的?病榻前,纯懿接替了婆母伊尔根觉罗氏的位子,为博尔济吉特氏亲侍汤药。
“额娘,您好好休息吧。这儿有儿媳在,您且放心。”纯懿柔声劝慰着伊尔根觉罗氏,她看着后者眼底的?血丝及面容上的?憔悴不安,也觉得有些不忍心。
“哎。有事情就让她们来找我,知道吗?”
“嗯。”
“你祖母她……她喝的?汤药大多是补血补气的?,血气呈现郁结之症,倒是让她这些日子心情烦闷焦躁得很。若是她出言不逊、多有训斥,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让着她,默默吞声应了就是。你要多体谅——”觉罗氏仍是不放心,拉着纯懿的手细细嘱咐道,眼里满满都是贤淑的?妇人温情。
“是。”
“你进去吧。老太太刚刚起身,你去与她问好。”
“是。”
“小九家福晋来了。”
博尔济吉特氏倚在床榻上,熹微的?阳光透过青纱帐落在她的?眉间发梢,将?她黑白混杂的?头发染上金黄色的光芒,让她看起来似乎重新焕发出年轻时候的?生机。
“祖母万安。”
“你坐。刚从圆明园回来吧。”
“是。”
“也不必这么赶,我这儿有人照看,你安心带好两个孩子就是。”
“福灵安与福隆安今日从武师傅那里下学回来,就随孙媳一道住在府上了。”纯懿下了决心要在富察府住着,自然也要把福灵安和福隆安带过来一起住。
毕竟傅恒的?宅邸离开富察府有一段距离,纯懿若是每天往返于富察府与傅恒府邸之间,既消耗时间,又劳费心力,实在是不可取。
博尔济吉特氏轻轻摇头:“我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府里本就人口众多,如今因我的?病事更招了一群大夫医女在外院伺候。我的?两个小曾孙,我是绝不放心让他们在这府里过日子的?。”
“您不放心——”
“是。我不放心。”博尔济吉特氏的?脸刻意板起来。
“纯懿,这座富察府,可与你们叶赫那拉家不一样。若你不介意,我就直说了——你们叶赫那拉氏嫡支男丁不显,传到你们这一辈,只有你兄长与你堂兄两人。在旁人看起来,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让我说,这样的关系反而清净。”
“孩子与孩子之间都视为骨肉至亲,关系亲密和善。不像咱们富察家,生了这么多的?男孩,可若是心不能拢在一处,劲儿不能往一处去使,那终究难逃离散分崩的结局。”
“祖母。”纯懿拉着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想让她不要这样说。
博尔济吉特氏唉声叹气:“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过身之后,府里没有人压着底下这些龌龊心思,没有人镇着底下这些魑魅魍魉……若是有人不但?不能给傅恒带去助力,反而要拖累他的?话,倒不妨索性斩断得干干净净。”
纯懿听了这样的话,难免心里要多想。
她讶异于博尔济吉特氏对于傅恒的?偏爱,也被富察府中的浑水局势弄得有些发懵。
她尽管是富察家的儿媳,却因与傅恒成婚之后并未在富察府久居,而与富察家并无切实深刻的联系及归属感。她从前并不关心富察氏之中的人际关系网,平时也只有时节里才会过府拜问,与妯娌索绰罗氏及兆佳氏等人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场面话。
她不知在此和睦表象下,博尔济吉特氏看到的竟然会有称得上是“魑魅魍魉”的?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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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她是专指喜塔拉氏。”觉罗氏喝了一口茶,与纯懿说道,“老太太与喜塔拉氏不对付,而像傅谦福晋这样的,又不知好歹偏偏要与喜塔拉氏亲近。我从前也刻意提点过她,可惜,这孩子听不进去劝,我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心隔肚皮呢?”
“喜塔拉氏在府上还有这样的能耐?”
“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往后怎么样可就难说。”觉罗氏微微抿唇,茶叶的苦涩味道让她有些不适,“你知道我的?身体与性情,我注定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在打理家宅事务上。到时候还是要在几位儿媳中挑两个可靠的?出来操持中馈。不过,儿媳怎样有能力,到底喜塔拉氏还是她们祖父的侧福晋,总要给些脸面。”
“额娘的?意思是,祖母若是——那喜塔拉氏算是苦日子熬到头了?”
“可以这么说吧。傅谦福晋与喜塔拉氏走得近,也是正常。毕竟傅谦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与福晋不愿和我同心,对我有抵触,有防备,有戒心——而如若不亲近我,在这府中他们能亲近依靠的?人也确实只有喜塔拉氏了。”
“不过是彼此利用罢了。”纯懿淡淡地说道,“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您倒不如允准他们分家出去,让他们带着喜塔拉氏单过,省得留在府里给您添麻烦。”
“倒是个好主意。他们也痛快,我们也痛快。”觉罗氏眉眼慈善,“好了,不说他们的事情了。说说你的?事,老太太刚刚还差人过来同我说,要你领着两个孩子回傅恒宅子去住,不然老太太心里总堵着一桩事情不舒坦。你不如同意她的话,反正这儿有我,有你几个妯娌,不缺人手。你心意到了,就够了。”
纯懿摇头:“那怎么能行。如今夫君在外征战,我代他在祖母跟前尽孝,才算得上是不愧对祖母当?年对夫君的?养育之恩。祖母若是不放心两个孩子,那就——”
“让他们去你娘家府上住一阵子吧。”觉罗氏倒是有决断力。
“啊?”纯懿愣住了。娘家纳兰府如今是宁琇及身怀有孕的?纳喇氏在住,根本不会有多余的?人手帮忙照顾福灵安及福隆安。
觉罗氏看出了她的想法,浅笑着解释道:“不是你兄长的府邸,而是你堂兄的?府邸,纳兰容若当年所住的那座渌水亭府邸。那么若是方便,你就把孩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一段时间吧。他府上也有个男孩,是吗?”
“是。”纯懿点点头。瞻岱堂兄虽与她亲缘关系有些远,要追溯到他们的祖父才是亲兄弟,可谁叫叶赫那拉氏人丁稀少?,瞻岱算是她比较亲近的?娘家人了。瞻岱一直待她很好,若是她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瞻岱,后者应当?会同意的。
“那你就先去忙这件事情吧。总得先把两个孩子安顿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