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决绝

富察·傅清及董鄂·拉布敦遇害的消息,仿佛是一根有千斤重的鹅毛,轻飘飘自西藏传入京城,坠落时终在朝野上下激起千丈水花。

消息传到傅恒府上的时候,和敬公主恰好带了小儿子来作客。

纯懿正抱着这福气绵长的小孩子,手里握着一只鲜果逗他玩,恍惚间见着从垂花门下闯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门房小厮,只顾着扶住帽顶跪地惊呼:“主子,主子,富察府上二爷殁了。”

“是二叔?”纯懿顺着自己孩子那辈的称呼复念了一句。

这消息来得实在是突然,以至于她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手里的鲜果她也没有捏住,被和敬公主的儿子用小肉手拍了一下,就掉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远了。

“怎会如此?”和敬公主顾不得去训斥自己儿子失礼的举动——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了——她低低哀叹了一声,执着帕子的手按在心口处,轻轻抚了两下,以平缓自己的情绪,“二舅舅他——”

纯懿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思维。

她迅速冷静下来,把手里的孩子递给一旁的乳母抱着,自己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已经冷却的茶水,开口时嗓子仍是有些干涩:“大概是为着西藏郡王的叛乱事而扯出来的后续祸患。”

“舅母所指,是西藏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意图叛乱,而皇阿玛命二舅舅及拉布敦大人妥善处?此事吗?”和敬公主从来对朝堂事关心甚少,只是婚后因其夫君在朝中任职的缘故而对一些大事多少有所耳闻。

“是。”纯懿颔首,她看向和敬公主,眼神里略带歉意,“公主,妾身今日可能不能再招待您了——”

和敬公主点头,她明白纯懿的意思:“舅母还要回富察府帮着打?事情。外甥女就不再叨扰了。”

她由使女扶着站起身,从一旁乳母手里抱过儿子,向纯懿行礼示意后便带着自己的仆妇车驾告辞了。

玲珑走过来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枚滚落的鲜果,递给身旁水池边负责洒扫积雪的小丫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平常不过的事情。

后者瑟瑟缩缩接过那枚鲜果,仰着头想要与玲珑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翻来覆去、陈词滥调的谢恩之语,可是玲珑已经毫不在意地走开往纯懿的方向而去了。

“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嗯。咱们走吧。”纯懿自己动手系上大氅的系带,由玲珑扶着踩着小径往外院而去。

因着是要去帮着处?傅清被害后的诸多事宜,纯懿的发髻上只簪了一对青玉梅花纹簪子,在服饰衣裙上也是一袭素色旗装搭深灰色狐毛对襟马甲。

她缓缓走在小路上,两旁是由匠人精心设计的园林花树,如今正值寒冬,自然是一派萧瑟凋敝景象。枯枝上垂挂下几道凝结的冰凌,枝头还有雪白不化的小块雪团。

“就像是梨花树一样啊。”

玲珑侧头看着纯懿,不解她为何发出如此感慨。

纯懿面色和缓,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玲珑不必多有挂心。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因眼前所见而想起了从前未出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的阿玛永福刚刚去世不久,他的书房要交由仆妇小厮收拾整理,以待日后留给子孙后代另作他用。仆妇们从书桌的暗格里取出一副画卷,按照规矩转交给宁琇保管。

宁琇领着两个妹妹,还有跟着一道过来的六妹妹小美清,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展开,用镇纸按住摊平在桌上。

“是画中美人。”纯懿记得那时六妹妹美清是这样说的,却挨了宁琇在她脑袋上一记温柔的轻拍。

“这是哥哥姐姐们的额娘。”宁琇很庄重地对美清说。

画中那红衣女子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圈淡淡雾气,使得她的面容及周身细节变得朦胧不可捉摸。

可三个孩子凭这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他们的额娘,子女与额娘之间的那种纯然天性使得他们轻易认出了女子的身份。

永福在画这幅人物像的时候,运用了大量的留白。

他将?画卷底纸的纯白用作对冰雪世界的最好诠释,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茫茫中,他细细勾勒出红衣女子的形象,朴素房檐屋室的结构,以及远山阴云的轮廓。

可是这白雪也并非只有单调的纯白,在靠近房屋处几处低矮斜倚的枯树上,永福还细致描摹了如花如雪的造型,让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皎洁的棠梨花,还是凝结成团的雪块儿。

如今纯懿置身雪景之中,难免翻搅起记忆深处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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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察府出来,已经是夜色如墨了。

纯懿站在廊檐下,拉起厚重的大氅,遮住她的鼻子及嘴巴。

她仰头看着富察府大门前垂挂的两只暖黄色灯笼,它们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却实在给人温暖与力量。

大门前负责看守的门房老头与小厮见九爷福晋盯着两盏灯笼看得目不转睛,还以为是这暖色调的灯笼碍这了如今府里的丧痛气氛,急急忙忙拿了竿子将?那两盏灯笼取下,去库房里寻了清冷色调的灯笼出来换上去。

待纯懿看他们一阵忙忙碌碌后才弄明白他们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却也不好再开口了。

兆佳氏听仆妇说九弟妹还等在大门里头,就提着灯笼特意从内院走出来与纯懿说话?。

“宵禁已经起了,只是九弟许是有什么?公务事在身耽误了时间。”

“要不你在马车前挂上富察府的名帖,那些巡夜的官吏是不会拦你马车的。或者今儿就在富察府留宿一夜,明早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纯懿轻轻摇头,婉拒了兆佳氏的好意:“大人会来接我的。”

兆佳氏见她想法坚定,也就不再开口挽留了,她陪着纯懿一道等着:“可你这样在风里头站着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去我那儿喝杯热茶——”

她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阵清脆马蹄声渐渐行?近。在这过分静谧的夜色中,这样的马蹄声轻易可以传开去好远。

而纯懿则一下子就听出是傅恒那匹爱驹走近了。

兆佳氏正看着纯懿的面容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纯懿在听见马蹄声后那双一下子变得明亮且情生意动的眼睛。

纯懿目不转睛地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那是指向紫禁城的方向。

傅恒一身深蓝色外袍出现在长街那头,骏马行近后,他利落潇洒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他拱手向兆佳氏作揖,客客气气道一声三嫂,又说:“时候不早了,吾就不入内打扰了。还望三嫂劝额娘、二嫂及家中亲眷节哀。”

兆佳氏点头受了。

“三嫂,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纯懿对着兆佳氏行?拜别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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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纯懿踮起脚替傅恒拍落肩膀上的落雪。

傅恒温柔地看着纯懿,望着她在走进屋室时因过早合拢纸伞而沾上雪花的乌发。

他也伸手替她拂去发上的雪——室内燃着暖炉,若是不及时拂去雪花,只会让雪水化在发间,要惹头痛症的——只不过傅恒的动作还要比纯懿轻柔得许多。

“还好吗?”傅恒的眼睛里倒映着纯懿的模样。

“不太好。消息传到富察府的时候,索绰罗氏嫂嫂就晕过去一次。”

纯懿解下傅恒身上的大氅,将?它摊开搁在架子上,架子边正摆着一只暖炉,可以将?湿漉漉的大氅烘得干燥柔软。

“后来我到的时候,二嫂已经醒过来了,呼天喊地流了好多眼泪——我见着也觉得心里绞痛得很,有些不忍。好在二嫂还有两个儿子,孩子们都从学堂里回来了,陪在二嫂跟前,多少也是个慰藉。”

傅恒告诉她朝廷的安排:“皇上已经要派策楞及岳钟琪二位将?领带兵入藏了。而且,礼部也会为二哥以及拉布敦大人妥善安排后事——朝廷会给予他们荣耀嘉奖,赞颂他们的功绩,厚待他们的子嗣后人,使他们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纯懿看着傅恒,在他的眼睛里,纯懿读出了那种英雄相惜的意思。

可纯懿觉得,生者在时所未能得到的功劳及荣耀,在他们死后作为一种弥补追赠予他们,到底还是比不上活着时就得到认可与赏识来得富有价值。

“可他们的子孙后代需要这份恩赏。”傅恒解答纯懿的困惑,他在说这话?时,神情是虔诚而带有敬意的。

“他们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亡故的。他们的子孙后代应当得到来自朝廷的安抚。这份恩赏,不仅仅是对这些壮烈之士的肯定,也是对于他们妻女子孙的一种保护。在失去丈夫、阿玛、儿子之后,他们需要得到这份恩赏及其背后产生的无穷效应,来确保他们未来的生活平安富足。”

“你为他感?到自豪,对吗?”纯懿的手放在傅恒的胸口,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心中缓缓化开的坚冰——

傅清是他曾经少有亲近的庶出兄长,他们曾在同一座府邸中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是距离上的亲近没能使他们的心灵紧密靠在一起。

直到傅清在西藏为了他的信念战斗、流血、自刎、死去,远在京城的傅恒才体会到原来那颗心灵是与他一样,赤忱、忠诚、勇敢、无畏。

“你为他感?到哀伤,也为自己对他的相知甚晚而感?到懊悔。”纯懿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下地在空气中轻颤着。

面对傅恒,她是如此直白而无所顾忌。

傅恒抓住她的手,将?她的五指与他的五指紧紧扣在一起,他们的视线触在一起。纯懿看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想要侧头回避,却被傅恒用另一只手按住下巴,被迫与他对视。

“纯懿,如果有一天,我为我发誓效忠的国家、我发誓效忠的皇帝、我发誓效忠的你而力战至死,请你为我感?到快乐及荣耀。”傅恒的语气异常坚定有力,“死亡是我们共同的归途。而为我所忠诚的人事物力战至死,将?会是我最完美的归宿。”

“你难道就不想与我白头偕老吗?”纯懿忍不住眼框发红,她猛地几下捶打在傅恒的肩上,嘶哑地发狠质问他。

“如果这盛世平安,我渴望与你白头偕老。”傅恒顿了顿,后面的话?对他来说也是同样的艰难,“可若江山社稷与平凡百姓需要我用肉身躯壳、兵法谋略及这一身武力将?他们护在身后,我决不会为了你而选择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