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名声
纯懿依照那拉皇后的意思,特意去景仁宫见?纯贵妃。
她还没进屋,就闻到内殿里袅袅苦肃的药膳味道。不止如此,还?有一股将死之人的躯体透露出来的沉沉暮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纯懿当年在伯母关氏的病床前侍疾的时候,就恨透了这股子死亡弥漫的绝望气氛。
纯贵妃像是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她躺在锦被底下,远远看过去也只是平坦的床板上稍微高起的那么一小团躯壳。这几年捱着,她早就消瘦得没有人形?。
纯懿走进去行?礼,隔着一段距离等人照应她。
侍女走过来请她入座。
于是纯懿又不得?不坐在纯贵妃的病榻前。
“贵妃娘娘。”
如今宫里不止有一位贵妃娘娘,在纯贵妃之外,还?有正炙手可热的令贵妃。
两处的境况还真?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纯贵妃听见纯懿的声音,于是她搁在床榻边缘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纯懿看到了,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好在侍女俯下身去,耳朵贴在纯贵妃的面容边上,听清楚?她细细簌簌嚅动着嘴唇想要说出口的话。
纯懿见?觉得?怪不忍心的。
“福晋,娘娘是在说四公主的事?情。”
“诶。妾身恭听着,娘娘尽管开口就是。”
侍女又说:“娘娘想和您说一声对不住。原本两年前额驸就该与四公主成婚的,为此还?使得福灵安大人与多罗郡主的婚事?提早办得?仓促。只是最后还是被娘娘的病情拖误了吉时。”
纯懿听了这么一大串的话,她不知道刚才纯贵妃在侍女的耳边说了多少话,反正断断续续、勉勉强强的,肯定说不?这么多。但?她也知道,纯贵妃身边的侍女必然都是心腹了,主子无需多言,侍女们就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纯贵妃算是跟纯懿低头服软了,她约莫知道自己撑不过去这一趟劫数,自己的女儿往后就要在纯懿的手底下讨生活,所以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脸面与身段,主动与纯懿求和?,还?拖着这副可怜得?叫人心痛的模样。
即使纯懿再怎样豪横,必然也得?心软。
更何况,纯懿本就与她的姊妹们一模一样,都算是豆腐嘴豆腐心的人。
纯贵妃现在还说得体面,给自己留?一丝余地,没当着纯懿的面,说自己当初是怕傅恒家遇事?,想着以自己的病情为筹码再?拖两年,若是这两年里?傅恒家真的出事?,那四公主也好再另择贵婿。
她目前只推说是病情耽误,现在就心里?忐忑地候着,看纯懿是不是愿意给她递这个台阶下。若是纯懿默许了这种说法,那么纯贵妃也就不必再?担心四公主日后会在纯懿那儿受到母妃所作所为的牵累。
纯贵妃躺在病榻上,把全部的力气与精神都留给?耳朵和脑子。
纯懿稍稍松懈?心气儿。她端坐在圆凳上,脖颈纤长,仪态极好。
她不卑不亢地答复道:“这种事?情,怎么还?值当娘娘同妾身道歉。是妾身该看在儿女亲家的份儿上,劝慰娘娘要好好保养身子。往后四公主还?要有小阿哥和小格格,他们都盼着能入宫来探望自己的郭罗妈妈(外祖母)。娘娘要尽快好起来,正日吉时能去到公主府观礼。”
纯贵妃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她靠向床里?侧的眼角边缘淌下去,一直隐没到她枯损的发间,最终徒留一点儿冰凉的湿意在僵硬的皮肤与铺平的枕巾上。
得?到这句话,她算是能够心安?。
纯懿看到纯贵妃流泪了。她的意晚还?小,纯懿还做不到切身感受女儿出嫁时作人额娘的心情。但?她至少有很强烈很诚恳的同理心,于是她也解下帕子擦了擦眼角。
“如今的女儿家,比不得?隋唐,比不得?秦汉,世人容不得?女儿家独立干一番事业,约束着总要待在家里?才算是恪守礼法。咱们没什么好指望的,只能将一身荣辱皆系于父族与夫家。所以做额娘的,都盼着女儿不要遇人不淑,不要所嫁非人。”
纯懿在紫禁城里当着并不熟稔的纯贵妃的面,说这些?话是很大胆的、很冒险的——更何况现下还?有纯贵妃的侍女待在一旁。若是有心人检举告发,那就是议论朝廷的罪名,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以从轻处理,也可以从重发落。
但?她还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坦坦荡荡地说?。
她没什么好保留的。
“娘娘压着的心思,妾身从傅恒福晋的角度,的确会觉得?自己是受到了冒犯。但?是从女人的角度,从一个有女儿的额娘的角度,妾身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四公主是皇上的女儿,理应得?到世间最好的郎君相配。这是她的父族带给她加身的荣耀与奖赏,所以他们都说——很多东西从一出生就被决定好了。”
“往后娘娘也不要再?为四公主的事?情多愁善感?,这样对身体康复不好。四公主的事?情,从此往后妾身就替娘娘接过担子承受着?。娘娘只管放心就是。”
“再?不济,总还有太后娘娘作为上位者?约束妾身。四公主按照名义,自幼养在撷芳殿就是受太后娘娘的庇护,妾身哪怕是念着太后娘娘的恩德,也不会亏待?四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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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从景仁宫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将身上的披风裹紧,沿着宫墙缓缓往北宫门的方向走去。
路上有提着宫灯的年轻宫女与小内监各自走过。他们遥遥见着纯懿时估计也还?弄不清楚她的身份,于是权当是要紧的命妇娘娘,恭恭敬敬地避退行礼。
纯懿知道自己不必理会他们。宫里头的贵人实在是无需往眼睛里?装下这么多供人驱役使唤的奴才。也难怪当年舒妃刚入宫不久,见?纯懿与她说自己在宫里?头孤寂得?很,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形单影只一个人。
从前纯懿入宫,不是去见太后娘娘,就是去见舒妃娘娘。再?往前追溯日子,那时候她更多是入宫拜见孝贤皇后。在孝贤皇后过身后,纯懿一年到头难得也要去给那拉皇后请安。
她们都待纯懿亲善。每到纯懿出宫的时候,她们都差使身边亲近的宫女来送纯懿一趟,将她一直送到北宫门口,看着她上?傅恒府邸的马车,这才放心折返回去。
景仁宫的纯贵妃如今自顾不暇,当然也想不起来还要派人送送纯懿。
这处疏忽反倒是方便?皇上。他派心腹内监在半道上拦了纯懿,出示?令牌,传达了口谕。他要见她。
纯懿没想到,皇帝竟然管闲事都管到了这种程度。纯懿自己被那拉皇后那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她已经打消?念头,决定打道回府?,没想到皇帝自己还?要送上门来。
那就见吧。
纯懿戴上兜帽随着内监往御书房去。
进?御书房的外道门后,她见着皇帝的身影,她就知道皇帝是有备而来的。
他领着福康安在书桌前拿捏毛笔临摹习字,一副很安宁很和?睦的样子。看?却让纯懿心头无名火冒起。她当初把刚出生不久的福康安送到太后娘娘的身边去,可不是为?今天要让皇帝手里?多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小人质的。
纯懿蹲身行礼,道?一声皇上金安。
皇帝与纯懿多年不见,他恐怕是还记得纯懿当年奉太后懿旨前来劝谏他册立继后时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于是他只推?推福康安的肩膀,让福康安跑过去叫纯懿额娘。
“额娘。”福康安很听话,他奔进?纯懿的怀里?,小小软软的身子撞?纯懿满怀。
纯懿扶住?他的胳膊,将他搂在怀里?,她看着他稚嫩的面庞,的确是长得与当年的悼敏皇子很是相像。于是纯懿能从他的脸上分辨出傅恒的模样,福康安的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像傅恒,这让他看起来小小年纪就显出英睿聪颖的风采。
“康儿都这么大了。”纯懿抱紧?福康安,将他的小脸蛋贴着她的额头。
皇上看纯懿似乎斗志已歇,只剩下一副慈母柔肠,于是开口说道:“你也要将心比心。想想那李氏,还?有她肚子里?没有出世的孩子。那孩子和?福康安一样,都是傅恒的骨肉至亲。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们母子好了。”
纯懿是真的不想理会皇帝。
“妾身从来没有要容不下李氏的心思。”
皇帝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事情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纯懿表态说自己能接纳李氏,那皇帝自然也乐见其成,他自以为是同纯懿推心置腹地谈话,也尽他的力保全了纯懿作为嫡福晋的利益。
“这样再好不过?。你看看,你通晓情理就好。朕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远人之常情的君王。朕知道,你与傅恒感情和?睦,这些?年,你同傅恒之间从未有第三个人。可外人不这么看呐。他们只会说,是傅恒的嫡福晋善妒,无容人之心,更有甚者?可能还会说你是河东狮,逼得傅恒只能日日夜夜对着你一个人——”
纯懿叹了一声,她问皇帝:“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都怀疑皇帝口中的“他们”其实说的就是他自己,皇帝是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了。他自己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于是也替傅恒抱不平,觉得?是她逼得傅恒后院空虚,使他不能纳娇软美妾在旁侧伺候。
皇帝哪里会承认,他故意横眉立目地训斥纯懿:“福晋这说的是什么话。朕怎么会这样想。只是外人悠悠之口,福晋还?是得替自己的名声着想。”
“妾身从不追求外在虚名,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更何况,不是妾身容不下李氏,妾身心里?存着气,大不敬地说,实在是皇上本不该将那李氏接去圆明园——”
“如此一来,岂不是对外坐实?妾身不容人的恶名。妾身家中还?有小女儿,意晚的名声若是同样受到连累,皇上您难道就不愧对傅恒大人,您难道就忍心吗?”
皇帝立马说:“朕是念着四公主不日要嫁福隆安,将李氏接去圆明园养胎,也省下你这边的事?情。你安心操持傅恒府邸里的大小事?务便可。至于名声,你自己都说你不在乎那虚名,至于意晚,你更加不用为她的事?情发愁,朕心里?都有数。你家的这几个孩子,朕瞧着都亲切,自然会为他们思虑周全。你就不必操心?。”
纯懿听皇帝说这话就明了,皇帝摆明了就是乐意做这个媒婆。不光是福隆安,就是如今年纪还?小的福康安和?意晚,他们的婚事?,日后皇帝肯定要亲自挑选合适的人家,下旨指婚。
“妾身代意晚谢过陛下。”
她还能说什么,那是皇上,她又顶撞不得?、冒犯不得?。她只能在出宫回府的路上,多默念几回那拉皇后劝她的话。那些话听了让她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而重复回想皇帝的话,只会让她的怒气持续走高,恨不得?要寻处地方好好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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