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挽命
纯懿到圆明园的时候,她凭着过来人的经验,理所当然地以为李氏的产程无论如何也至少该过半了。
没想到等她驻足停在李氏所住的院落外头,里头却还像是分寸全无地忙乱着。
她清清冷冷的模样,一下子就惹起院落内内监与侍女的注意。
有位看起来资格挺深的老嬷嬷走出来迎她。
前者早先没有提前收到消息,不知道傅恒大人的嫡福晋竟然今日亲自过来。
她一下子就脑补出了后宅倾轧使狠劲儿的剧情,连带着自己那颗脆弱的心脏都不得不颤颤巍巍地警醒着,生怕眼前这位气质冷淡的福晋主子是有备而来,今日必然要对李氏及腹中尚未生产下来的孩子下手。
嬷嬷她们是奉紫禁城里头传出来的皇命做事情的,福晋主子身份高贵不可冒犯顶撞,但她们却也不想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沦为嫡福晋欺凌妾室与庶子行为的牺牲品。
于是,嬷嬷殷勤地处在纯懿的跟前,显得格外全神贯注,几乎可以说是欲使出严防死守的架势,不让嫡福晋有半点可乘之机。
纯懿没有那么后知后觉,她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位嬷嬷的心思。
她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就让他们这样误会?着吧。
有的时候,你非得说服别人去亲手推翻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形成逻辑闭环的认知,是一件大费周章而全无成效的事情。
她走进院落里,让看起来垂手站在那里没有要紧事去做的内监给她挪了一把凳子与一张小桌子摆在偏屋的廊檐下。
纯懿抬眼看了眼亦步亦趋的嬷嬷,问道:“我?若是坐在这里候着,应该不耽误里头李氏生产的事情,也不阻挡你们来来往往应对接生事务的走道吧。”
且不说会不会?真的耽误事情,现下嬷嬷只能称是。
纯懿点点头,于是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同时指了指空荡荡的圆桌:“劳驾替我备一壶茶水和一只杯子。”
她说一不二,真的摆出了一副要耗在这里的模样。
嬷嬷看了心惊肉跳,却也只能如她的吩咐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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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为了生下这一个孩子,从头至尾挨受了漫长时间里的苦楚和折磨。
到最后,仅仅只是坐在外头喝茶的纯懿,听着屋室里头断断续续痛苦的呜咽声,她都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
当她实在是觉得压抑沉闷着难受的时候,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路走到廊檐的最前端,无声地望着远边的天青色和如飘带般挂散弥漫在其中的云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生育那几个孩子的过错中,她是否也曾经这般近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全然不记得了,大概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忘却了那些回忆里的真实细节。
纯懿回想起那几次的生产时,只觉得当场是汗水混着鲜血,还有不停续着的热水及巾布,她的人生最狼狈的场面都留给了四个孩子出生时候的经历——除此之外,与痛觉相关的概念都没有能够留在她的思维里。
当纯懿想通透了这一切,她冷漠的眼眸再看向这座圆明园中的宫人时,她的心境彻底转变了。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些日子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搅得她时不时就感觉神思倦怠的念头,她总算是敲定了执行和实践的意志。
纯懿要身边的嬷嬷去请紫禁城里派过来主事的奴才到她跟前回话。
“我?要见?那个能拿定主意的人。”
嬷嬷迟疑了,下意识地就想要通过打马虎眼儿、或是装作不知情的手段把纯懿的要求掩盖过去。
但纯懿则显出了斩钉截铁的态度。她明确地表示自己要见?皇宫里今日专门过来圆明园督察此事的奴才,而且片刻工夫也耽搁不起。
恰好也在这时候,屋室里总算是传出了一声喜出望外的声音——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
稳婆的声音穿破了纯懿此刻心中层层叠叠堆起来的阴郁。她稍微感到轻松了一些,总算是不必再忍受着李氏的呜咽声与哀息声了。
而嬷嬷则小心翼翼地觑着纯懿的脸色。
纯懿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直接走下台阶往李氏生产所处在的那间屋子走过去。
她实在是当机立断,以至于身边防备着她潜在出格举动的嬷嬷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后者再急急忙忙追上来欲阻拦她的时候,纯懿已经走到了屋室门口垂下来的门帘前。
“莫要阻拦我。出了事情,你担待不起。”纯懿丢下一句警告,没再管这嬷嬷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她啪的一下掀开?帘子就闯进了李氏的产房。
“福晋,您不能进去——”
门帘在纯懿的身后复又摔下,恢复成原本严严实实闭合遮挡起来的模样,同时也把嬷嬷未说完的话语阻挡在外面。
屋里外间正在替刚出生的婴孩清理脑袋和身子的嬷嬷和侍女们见?到纯懿,皆是一愣。
纯懿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孩子,没说话,又绕过嬷嬷和侍女,径直走进了产房里。
她一进内间的门,浓烈的血腥气就猛地向她腾扑过来。
她蹙着眉,找到了躺在床上安静得毫无声息的李氏,还有旁边离着床几步远的两位老嬷嬷。
老嬷嬷瞧着眼熟,纯懿猜想自己曾经应该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她们。
想必这就是宫里头派下来的人,专门负责执行皇上的口谕,过来收拾残局。
“福晋。”老嬷嬷以为纯懿不会?阻拦她们。毕竟她们来圆明园之前就得了皇上的命令,她们既是要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到宫里去,顺便也要把李氏给处理掉,不留性命,不留把柄。
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都是对眼前的嫡福晋有利的。
纯懿扫了一眼血泊中脱力而至于昏睡的李氏,见?后者的胸口还在起伏,就知道她进来得不算太迟,眼前这两位嬷嬷还没有能下手。
“你们带着孩子回宫里去复命吧。”她语气淡漠地吩咐道?,“至于李氏,留着她的性命。别叫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亲额娘。”
嬷嬷们张口还想辩称说这是来自于皇上的直接命令——但囿于这句口谕实在是不宜广而公布,担心流传出去损伤皇上的圣明,于是两位嬷嬷竟然也一时语滞,尴尬地对望一眼,说不出话来顶上纯懿的话。
纯懿已然用肢体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意志,她走到李氏的床边,主动地隔开?了嬷嬷和李氏之间的位置。
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氏。
纯懿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得很好,所以哪怕是识人之能相当熟练的两位嬷嬷,也没有看出纯懿此刻的恻隐之心,正在激烈地作祟。
“我?知道你们是奉命办事,做不了主,眼下为难得很。”纯懿开口解除她们的顾虑,“不如这样吧,我?不要挟你们此刻允诺我。我?随你们一道?带着这孩子入宫去复命。至于是否能如我?期望得那样,保住李氏这条性命,我?会?自己去向皇上言明情况,求他开?恩。”
两位嬷嬷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们还觉得纯懿实在是太优柔寡断,也太没有雷霆手段,好心肠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作为嫡福晋,她竟然还要偏帮这么?一个只能勉强算作是外室的妾婢说话。
她们觉得纯懿是扶不起来的软弱无能之人,心里甚至还多多少少带了一份轻视。
纯懿却不在意,她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求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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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养心殿勉为其难地见了纯懿。
依照礼法?,她身为外命妇,本不该这样破坏规矩求到皇帝的跟前来。但纯懿也不是第一回单独面见皇上了,从前她是替太后办事,后来她是替自己办事,现在最终还是轮上她替李氏办事。
“她们过来复命,说李氏的性命被你暂时保全下来了。”皇帝在纯懿面前摆出威严,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方才他在傅恒和福康安父子俩那儿吃了亏的心虚。
他惯是会鼓起帝王气势来威吓他人,纯懿听得多了,甚至也亲眼见过那么一两回。所以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纯懿认了皇帝话里的事情:“是。妾身见?不得这种事情,将心比心,所以特来求皇上开?恩,放过李氏这条性命。若是可以,也请皇上降下隆恩,将李氏的命运交到妾身手中,往后一切的事情,妾身自管替她担保,必然不会?让皇上烦心。”
“将心比心?”皇帝对她话里这个明晃晃展现着柔软心肠的词语很感兴趣,他问纯懿,“你是同情她,还是可怜她?”
“妾身起初只同情自己,也只可怜自己。意图宽宥李氏,也不过是为了补偿妾身自己曾经的伤痛。”纯懿没有矫饰自己的想法,她明明白白,毫无隐瞒,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嘴上也同样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皇帝。
纯懿提到了自己的身世,没有故意夸大其词,也没有为了达成目的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撕扒开?。她只是如实阐述事实。
“妾身的额娘,是爱新觉罗家的郡君,在生育妾身时没有捱过那趟鬼门关——我?虽是额娘诞育的第三胎,可生育事对女子始终是一道?关隘——她没挺过去,于是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亲眼见过她。”
“没有额娘,所以我的前半生都过得很不安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心思却压抑得很。我?的阿玛也待我?们这几个孩子并不亲热,我?自己有的时候多思多虑,还要想,阿玛不疼爱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降生夺走了额娘的性命——”
纯懿也不避忌提到孝贤皇后。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利用孝贤皇后处在皇帝心中的特殊地位来让皇上也动容心软,她纯粹是有感而发。
“皇上可能不记得了,孝贤皇后过身的时候,妾身怀着身孕。当时妾身在丧仪上遭遇小产,没有能保住那个孩子。妾身一方面是为孝贤皇后而哀恸,另一方面,妾身当时站在最前面的队伍里,无意听到了皇上喃喃自语的一句诗——”
“早知失子兼亡母,当初何必盼梦熊。”
纯懿现在谈起这句诗,仍然是心脏要为之经受一记隐痛的程度。
“妾身不知道,当时额娘去世的时候,阿玛心中所想所恨,是否与皇上一致。”
“额娘与我母女缘浅,这素来是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我?今日见着李氏与那啼哭的婴孩,我?就推己及人,想到了这人间的惨事,为何在我身上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疤,我?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去经受。”
“这婴孩是皇上金口玉言记在傅恒名下的。那我也自然是他的嫡母。即便换做是其他与我完全不相干的小孩子,我?都忍不下心,更何况是一个日后要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喊我?母亲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