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放下
福灵安的灵柩于七月初返回京城。
傅恒与永瑆亲自率众出城迎接。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那是傅恒大人一贯引以为傲的长子。
就在半年多以前,福灵安意气风发地从相同?的地方出发前往云贵。
那时无论是傅恒或是纯懿都没有来特意送他?出城——他?们都误以为这只是福灵安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外放任职而已。
这甚至都不是福灵安第一次随军出征。
早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就跟随兆惠将军参与了叶尔羌平叛和准噶尔平叛,他?在那些战事里积累了经验与战功,这让傅恒和纯懿都自然而然地放松了担忧心情,他?们以为福灵安当然可以平安归来。
可谁又能想到?,越是没有投放重视的时刻,就越是会遭受到?痛彻心扉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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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迎福灵安的灵柩,以示对尽忠职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朝臣的恩荣赏赐,这是皇帝钦点朝廷命官执行的仪式。虽然纯懿是福灵安的额娘,同?时也是有一等诰命在身的外命妇,但?她仍然还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活动。
她在长安道中段繁华地带的百越楼找了一间面?向主干道的雅间。
她没有心情让百越楼的小厮替她摆上满桌宴席和酒菜,她只要了一壶烧开的清水。
临街的窗格被完全打开,她可以清楚地远望到?城门洞开的方向,那是傅恒与永瑆将要领头护送着福灵安穿过十里长街的起始位置。
这个包间的地理位置如此之好,视线极其?开阔,以至于纯懿甚至还能亲眼再目送着浩浩荡荡的肃穆队伍一直行到?紫禁城的城墙之下。
她不能亲自身处在那条悲情而壮观的队伍里送行自己的儿子,她只能以这样目送的方式来看他?荣誉加身,性命不再。
可惜纯懿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数日来都被生?理克制住的泪水,终于在她视线触及那个通体漆黑而挂着白色丝绸、洒满素色花纸的棺材时夺眶而出。
她在眼泪晕开的泫光里同?时看到?了面?无表情骑着马在队伍最前方的傅恒,她又哪里不能够明白,她的丈夫傅恒此刻必然是极度克制着巨大的悲痛,而在人前维持着他?身为朝廷命官的严肃与凛然。
于是她只看到?了队伍自南向北、面?对着百越楼行进?而来的壮烈气势,之后她就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而没有再看到?队伍背向着百越楼往紫禁城而去的浩然场面?。
纯懿痛彻心扉地大哭了一场,自她步入中年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这样全然失控的经历。
只能说,福灵安这个孩子身上,凝结了她曾经初为人母时的喜悦,教习孩子渐渐长大的成就感,看他?成家立业的怅然若失,到?最后与世界离别的揪心与苦痛。
他?赋予了她太多美好而珍贵的回忆,以至于他?终要离开她而去的时候,她也全然不能够接受这种结局。
纯懿在独处的时候失态,所幸她出门时并未上妆面?,因此憔悴的面?容来时是怎样的,回去前擦干了眼泪之后也仍然是那副浮肿而灰暗的样子。
她还没有忘记在雅间里留下沉甸甸的一只银锭,算是补上了百越楼不成文的最低消费,免得她只喝了几杯清水,而让酒家主人觉得她是不懂规矩。
“那些素来克制而守礼的人,哪怕是彻彻底底地要放纵自己失控一趟时,也不忘记走前收拾留下的残局。”纯懿如此自嘲。
她还得回到?府邸去,换上那身庄严的诰命礼服,然后再往宫里去。
她要在那里聆听,她儿子福灵安于其?任上,担纲着云南永北镇总兵的职务,到?底为当地百姓做了哪些好人好事,又怎样抵御缅军于千里之外。
事迹一定还会覆盖他?辛苦奔走至于染疾的部分?,那是整个故事里的高.潮部分?,也是最要考验纯懿于人前冷静自持功力的部分?。
*
福灵安落葬后没多久,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也撒手人寰。
她其?实?从年轻的时候起,身子就不大好。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毛病也从来都烦扰着她,使她过着并不安生?的日子。
纯懿和傅恒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伊尔根觉罗氏,福灵安病死在云南的惨事。
伊尔根觉罗氏的病榻前,福隆安、福康安还有福长安都来了,意晚和意琅更是整日整夜地守在祖母的病床边上。孩子们都心知肚明,长兄再也不会出现了。但?伊尔根觉罗氏?不知道——
终日漂浮着药汤苦味的卧房里,只有伊尔根觉罗氏不知道福灵安的死讯。
她临终前回光返照,精神?最好的那段时间,她还费力地前伸出枯槁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臂,她抓住纯懿的手,问她,福灵安和明瑞是不是因为缅甸战事吃紧的缘故,所以抽不开身,不能回来探望他?们的老?祖母一眼。
纯懿点头说是,她反过来变得像长辈,将所有的苦难与灾厄都抵挡在背后,只讲甜蜜安顺的事情来劝慰伊尔根觉罗氏,使她心情愉悦而开怀。纯懿还抱着单纯又幼稚的想法,她盼着伊尔根觉罗氏还能逐渐康复起来。
她抚摸着伊尔根觉罗氏的额发,将银丝都梳理到?脑后去。
“您要好起来,福灵安和明瑞,还有半年多的工夫就能回京述职了。那正好是年关的时候,咱们一家人还能坐在一块儿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孩子们都会在您的身边,和您说天南海北的见?闻。儿媳也没有去过云贵一带呢,我还盼着能听福灵安和明瑞说说那儿的风土人情。”
纯懿说到?后面?,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意琅更是跟在福长安的身后,他?们两个年轻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撕裂场面?,躲到?外面?去偷偷抹眼泪。福隆安、福康安和意晚,仍是站在屋子里,但?他?们也尽可能地不去想和福灵安有关的画面?,免得情绪绷不住。
伊尔根觉罗氏还以为,这样撕心裂肺的气氛是因她而起。
她其?实?也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将至。但?她根本就没有往实?情的角度去做任何?的猜测。
她又哪里预料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竟然会在她的孙儿福灵安身上发生?呢?
伊尔根觉罗氏最终还是没有等来她心心念念的孙儿。福灵安注定不会起死回生?,而明瑞也耽搁在前线的战事里抽不开身。他?恐怕在收到?了丧讯后,都没有时间来感到?悲伤,更不必说回京奔丧了。
和敬公主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外孙女,在伊尔根觉罗氏弥留人世的最后时刻,和敬公主排除万难也加入到?了表弟表妹们当中。
公主的相貌中有几分?肖似孝贤皇后,当她含着悲伤的眼眸凝视着外祖母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在糊里糊涂中再度望见?了女儿的模样——
她认为自己的确是大限将至了,因此去世多年、始终是她人生?一大遗憾的长女也来到?了她的身边,要与她共赴世界的另一边。
伊尔根觉罗氏牵着和敬公主的手溘然长逝,她走得很安详。
*
在为伊尔根觉罗氏料理丧事的时候,和敬公主在空隙时间里问起了和嘉公主的事情:“和嘉妹妹如今身体怎么?样?我听驸马说,皇阿玛已经吩咐内务府准备陀罗经被了。若不是事情到?了最要紧的关头,皇阿玛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我们都盼着,陀罗经被是为了冲喜而准备的。章嘉呼图克图圣者也登公主府的门,替和嘉瞧看病症。”纯懿脸色不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守在灵堂里的人群。福隆安正好从自己所跪的蒲团上起身,弯腰往前面?走。他?到?了跪在最前面?的傅恒的身侧,低声与阿玛说了几句话,傅恒点了点头,像是首肯了什么?事情,然后福隆安就转头要出来。
“福隆安如今在两边来回奔波。公主府那边他?是额驸,必然事事都离不开他?。而富察府这边,伊尔根觉罗氏又是他?的嫡亲祖母。傅恒是婆母唯一的亲生?儿子,福灵安去后,福隆安就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嫡长孙,这儿也离不开他?。他?这些日子身体受苦,心里也受苦——”
纯懿微微低下头,将手里拿着的素白色巾帕收起来。
“病来如山倒。富察家的人丁里,福灵安与婆母都相继倒下了。上苍若是仁慈发善心,也该就此打住了。”
*
为伊尔根觉罗氏所设的灵堂,纯懿倒是见?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康亲王爱新觉罗·永恩——纯懿的旧友吴扎库氏的丈夫,他?也与傅恒有年少时同?窗的交情,因此特来登门吊唁。
“康亲王。”纯懿向他?点头致意。
“福晋。”永恩见?到?纯懿,拱手向她行礼。
他?们的确是一别数年。
上一次见?面?说话,可能还是在吴扎库氏和昭樾的丧仪上。
纯懿有些词穷,她不知道要对永恩说什么?话。
她只能扯了扯嘴唇,苦笑了一下。
“当时还是我对你说狠话,说你根本就不关心你的儿子昭樾与你的福晋吴扎库氏。我教习昭樾学围棋,我又是吴扎库氏的挚友,因此我看到?了围绕着他?们的、因你而起的苦难,所以我自命不凡地出言奚落你、伤害你,在你的伤口上又扎下去一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时你是那么?一个可怜人,如今我是一个与你当初几乎丝毫不差的可怜人。”纯懿很感慨。
永恩没有说太多客套的安慰的话,他?作为一个纯懿口中的“过来人”,他?知道纯懿和傅恒现在最想听的话,并不是节哀二字。
“我要赎的罪过还没有两清。”永恩仍然是自嘲,就凭着吴扎库氏和昭樾的事情,他?恐怕永远都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如今的生?活。
“福晋和傅恒大人?与我不一样。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在福灵安与伯母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你们始终都是负责任的人——你们没有亏欠过逝者。”
“所以往后的日子,你们可能会怀念他?们,会想念他?们,会哀伤到?至于流泪,但?唯独不会有沉甸甸的负罪感。”
“可我不同?。我永远都是一个罪人——我无法从吴扎库氏和昭樾的口中得到?半句原谅的话。所以我的罪行永远都赎还不清。”
听到?永恩说这段话,纯懿并不会觉得替吴扎库氏高兴。
迟来的道歉没有任何?意义。它更像是一种自我修行,是永恩朝着解脱的方向努力迈出的步伐。
“别再这样想了。”纯懿打断了永恩的话,“你这么?做,吴扎库氏和昭樾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只是在作茧自缚而已。”
纯懿如今算是有一点儿活明白了。人生?那么?多的苦难,其?实?都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的桎梏。如果吴扎库氏和昭樾变成了永恩的执念,如果他?把他?们的死视作是他?要偿还的罪行和债孽,那么?永恩只会越活越痛苦,在死亡敲响永恩的房门之前,他?永远都不可能走出来。
就像孝贤皇后,她忘不了自己夭折的孩子,忘不了那些在紫禁城里凋零的娇花。
一起与她从潜邸到?后宫的嫔妃各自过着苦难的生?活,孝贤皇后看在眼里,为她们痛在心里。
慧贤皇贵妃的死像是悲剧开篇的序章,悼敏皇子永琮的死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孝贤皇后,所以她后来越活越没有生?机。
又如那拉皇后,当她真的不再去想自己夭折的孩子,她的精神?世界也就从此解脱了——
虽然她渴望脱离皇族与世俗的愿景还是在皇帝的强权下彻底破灭,可是她与纯懿见?最后一面?时说的那些话,还是让纯懿明白,那拉皇后后来应该不会再有精神?上的痛苦了。
或许当她被辱没在翊坤宫,过她人生?最后的岁月时,她的确如太后和舒妃所说的那样,身体上经受着物质苛待的折磨,但?她肯定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我们都应该放下过去,然后去过未来的生?活。”纯懿这样告诉永恩,她也在尝试说服自己去接纳一种全新的心态,“人必须要一边活着,一边将包袱丢掉。而不是一边活着,一边不停地往身上叠加更多的负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3001:08:26~2021-05-3115:3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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